郭子儀問江朔道：「溯之，我率軍衝擊漁鐵騎實是既違軍法，又違王公鈞旨，你道我為何冒這麼大的險來救你？」

江朔見他說的鄭重，叉手捧心照實道：「我實不知，郭軍使待我甚厚，不惜違命，我心中實在過意不去。」

郭子儀道：「安賊乃天下仁人志士之公敵，不過同仇敵愾只是其一，你昨日曾救過我，我自也不能見死不救，這是其二，其三麼，也因為你是太白先生故人之故。」

江朔瞪大了眼睛道：「難道郭軍使和太白先生有舊？」

郭子儀道：「開元二十三年，李太白遊歷河東時，在北都太原府救了一個犯軍法被判了斬刑的小軍。」

江朔更加驚訝，道：「那個小軍是郭軍使？那你犯了什麼罪被判了死刑？」

郭子儀道：「彼時子儀只是個小小的負責餵養軍馬的參軍，手下倒也有百十人草料營的小卒。某素來律下甚嚴，手下有個小卒作犯科，某一時氣憤地打了他二十軍，不想那小卒挾私報復，在深夜裏放了一把大火燒了草料后逃之夭夭。按唐律，糧草失火，主連坐同罪，上司遷怒歸罪於某，竟然以極刑，並押赴法場立斬不赦，若非太白先生恰巧遇到，出手相救，子儀當日就死了。」

江朔奇道：「太白先生當時也只是白，卻如何能救下郭將軍呢？」

郭子儀道：「太白先生有一好友元演，元演的父親時任太原府尹，代北都牧，李太白那年會到太原，就是在雒遇到元演回太原探親，邀先生同行之故。因此府尹家的座上賓太白先生一托請，當即改死為徒，某這才到了西北邊陲的朔方軍。」

江朔咋舌道：「這可太巧了，太白先生有《憶舊遊寄譙郡元參軍》詩云『君家嚴君勇貔虎，作尹并州遏戎虜。五月相呼渡太行，摧不道羊腸苦……』說的便是他北游太原之事，不過詩中可沒寫救你之事。」

郭子儀笑道：「當年太白先生救下一個小小的參軍，只是舉手之勞，又怎會特為記載？然而得人滴水之恩，須當湧泉相報，某當時就默默立誓，有朝一日定要報答太白先生大恩。」

江朔忙道：「郭軍使，你承太白先生的，可不能還在我一個小兒的上。」

郭子儀哈哈大笑道：「溯之，你想到那裏去了？我已說了引軍救你為的是敬你年俠義，又在軍營中救過我，自然不能算還了太白先生的人，只是我見了太白先生的故人不心生親切，願意與你結罷了，太白先生的恩我來日還要千倍、百倍的報答。」

江朔這才放心，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道：「卻是我會錯意了，郭軍使見諒。」

大軍在蜿蜒迤邐的山路上行了一百多里，天黑時分到了一山中小鎮，探馬回來稟報前面小鎮名為「九龍鎮」，郭子儀策馬到山坡上一看，那九龍鎮是山中一片窪地，規模不大，淶水河道至此折而向西，小鎮四周有九坐山峰聳峙，確如九龍吸水一般圍繞著一方小小的山中平地。

郭子儀道：「後面無人追趕，跑了一夜並一日，馬也乏了，今日就在此紮營。」

江朔問郭子儀：「到鎮中歇息麼？我看鎮子狹小難以容納兩千人住宿。」

郭子儀道：「溯之，你武功雖高，卻不諳軍事，這九龍鎮乃是死地，四周山峰奇險，騎兵難以攀援，若堵住南北兩側山路，再以敢死之士攀上山巖引弓擊，我軍豈非翅難逃？」

江朔心悅誠服道：「確是如此，那該在何紮營呢？」

郭子儀傳令道：「全軍沿淶水北岸扎宅，多伐樹木製作鹿砦，守住路口。」又下令兩個旅帥棄馬步行，爬上左右兩側山崖，監視四周。這才自帶了三百人穿過鎮子，自守住北側的路口。

江朔心中暗贊這位郭軍使果然知兵法，指揮得當法度嚴謹。一切安排停當，六人隨郭子儀一起進鎮子，兩千多人不可能一點靜沒有，來了這麼多騎兵，人喊馬嘶，小鎮居民都嚇的待在屋中閉門戶不敢出門。郭子儀下令：「凡閉門不出者不得襲擾，有膽敢出門泄我軍行藏者格殺勿論。」眾軍士得令，分頭鎮守住村子的各出口。

郭子儀指著鎮中最大的宅院道：「此不是村正就是鄉紳之家，我們去拜訪一下。」眾人走到門口，尚未叩門，只聽吱呀一聲，大門開放，門站著一個妙齡，姿窈窕面容姣好，只是臉若寒霜，在暖黃火把的照耀下仍讓人有一種揮不去的冰冷之，眾人見了悚然一驚，這不是李珠兒是誰？

李珠兒仍作男裝打扮，只是換了一月藍的襕袍，如男子一般一揖到地，道：「郭軍使，溯之，你們到了，珠兒在此等候多時了。」

郭子儀一下子警覺起來，手按佩刀，臉上不聲，心中卻陡然張起來，按江朔和獨孤問此前所言，李珠兒不知是敵是友，此刻雖然大軍並未進九龍鎮死地，臨水塞路結陣，但如真埋伏有燕軍大軍，卻也頂多自保而難以走了。他拿眼一掃麾下親兵，那親兵會意郭子儀是要他去仔細搜查看著鎮里還埋伏了多人，轉就要去傳令。

李珠兒卻道：「不用麻煩了，鎮里除了我就盡都是村人了。」

那親兵愣了一下，回郭子儀，郭子儀行事謹慎怎能輕易相信李珠兒之言，只是如有伏兵此刻再去搜索也是晚了，郭子儀頗有大將風度，當下把心一橫，對親兵點點頭示意他不用去了，轉頭對李珠兒道：「珠兒小娘子，你怎會在此？」

李珠兒輕輕一笑，臉上卻殊無喜悅之態，道：「我算準了郭軍使救出溯之之後，定走此從北路返回河東雲中，這是離范最快的捷徑。」

見眾人仍是狐疑，微笑道：「若安賊知道郭軍使走這條道，只需待朔方軍百里峽最窄，將峽谷兩頭一堵，山崖上安排好二百弓弩手，郭軍使還到得了九龍鎮麼？」

郭子儀心道不錯，哈哈大笑道：「珠兒小娘子神算，堪稱中諸葛，在下佩服。」

李珠兒也笑道：「既是如此，軍使敢不敢赴這空城之會？請進來品茗吧。」說著手向一比。

郭子儀道：「郭某卻不是司馬懿。」一徠江朔道：「溯之，我們一起進去。」

江朔正有許多問題要找李珠兒問個明白，他藝高人膽大自也不怕裏面有伏兵，叉手道：「那就有勞姊姊了。」和郭子儀攜手攬腕一起進門，眾人見狀，也跟著進去了，那親兵謹慎卻令士兵們在外面分層設卡，將院子團團圍住。

眾人見院子不大，中間堂屋燈火通明空無一人，郭子儀笑道：「還真是空城計啊。」江朔耳聰，卻聽到東廂窸窸窣窣有十數人，李珠兒一笑道：「原宅主家都是鄙鄉人，怕他們不會說話衝撞了諸位，我便請他們都在東廂暫避了。」

說是「請」，但只怕當時沒這麼客氣，武功既高，要將這一宅子的鄉哩之人治的服服帖帖自非難事。

眾人進了堂屋，分賓主落座，李珠兒坐了主位，儼然是這家的主人的做派，案上放著一個赤銅鑄造的風爐，形似古鼎，三足兩耳，頗為古雅似非這山裏人家應用之，那風爐厚三分，緣闊九分，鼎中空，底下有床放置炭火，爐下腹有三孔，用於通風，上有格架。

李珠兒取出一張青中帶紫的茶餅，歉然道：「此乃義興紫筍，比之顧諸紫筍可差了些，不過在北地，倉促間也只能找到這茶了。」眾人中只有獨孤問和盧玉鉉這樣的出生高門大姓的，才知道「顧諸紫筍」乃吳興郡所產的貢茶，「義興紫筍」卻是常州羨所產，雖然比之貢茶多有不如，卻也是難得的名品，絕不是什麼倉促間能隨意找到的，其餘人卻聽得一頭霧水。

李珠兒將茶餅放在風爐格架上仔細煎烤，一會兒就滿室飄香，又翻了個面，見火焙那面果然一片暗紫的，香氣愈加濃烈。蕭大有卻等得不耐煩了，道：「又不是吃，小娘子你炙茶餅做甚？」

李珠兒不答，卻自顧從火上取下茶餅收在紙囊中，又取出一個茶釜架在風爐上，道：「這水卻是本地的山泉，九龍鎮向南有清泉山，山，雖非天下名泉卻也甘冽可口。」

說著自顧拿出茶碾、茶墮，細細研磨起茶餅來，蕭大有手道：「這品茶可太麻煩了，有沒有酒？」說著就要起自去翻找，盧玉鉉卻將他按下，道：「稍安勿躁。」蕭大有自稱蘭陵蕭氏是自抬郡，盧玉鉉卻真是出范盧家這樣的大方之家，他人既風雅更諳茶道，看李珠兒舉手投足頗合茶道，倒也暗暗欣賞讚嘆不已。

李珠兒磨好了茶，又以羅合細細篩了，這時水也開了，蕭大有忙嚷道：「水開了，可以煮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