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顧延章的回稟,張太后卻並不驚訝,只道:“此乃是京城,天子腳下,宗室皇親自然遍地即是,有那些個靠著天家四去佔便宜的也是尋常,你既查到了,依律置便是,正要外頭人以此爲戒,莫要污了天家面。”
就這般四兩撥千斤,寥寥幾句話,便把責任推到了“靠著天家佔便宜”的宋遷這個“皇親”頭上。
見得張太后這般說話,顧延章如何會不知道的態度,他也不以爲意,道:“太后有令,臣當依律行事,定會認真督審。”
“你遞上來的摺子,老已是看了,那李程韋十惡不赦,巧言令,不能由他罪,既是證據已足,也不用耽擱時日,大理寺同你提刑司一併盯著就地刑,以儆效尤便是。”
輕飄飄丟下這樣一句話,張太后連眼皮也不曾擡一下,只取了桌案上的茶盞,打開杯蓋,刮開浮起的茶葉同茶沫子,慢慢地啜了一口茶。
那一白氣自茶杯中嫋嫋升起,騰開一茶香,隨即沒了空氣之中。
顧延章立在下頭,一時竟是有些冷漠。
李程韋上背了那樣多的案子,卻是一個都不曾承認,眼下證據雖多,可若要稱之鐵證如山,也論不上。張太后就這般一句話,便想讓人永遠閉,想來必是知道了什麼,要保住後頭的人。
他瞥了一眼不遠的朱保石。
對方半垂著頭,腰是彎的,只盯著地面,連眼皮也不擡一下,一不的樣子,仿若一塊石頭一般。
只思忖了幾息,顧延章便道:“既是太后欽旨,臣自然不能推,只是大理寺若要刑,但凡事涉命案,必要見刑部判案,也有中書下令……”
他話才說完,張太后就道:“朱保石。”
安靜地站了半日的朱保石頓時回頭躬道:“臣在。”
“取了中書的詔書給他。”
張太后放下手中的茶盞,又拿帕子了角。
朱保石取了一卷詔書,遞給了過來。
顧延章打開一看,果然是太后擬的詔書,上頭有中書大印,又有參知政事孫卞的花押,看上去手續齊全,並無什麼病。
有了這樣一份詔書,雖說程序有些不對,可再想要推,卻也找不到什麼理由。
他只好躬領命而去。
門外除卻值的衛,還站著一個人。
那人看著不過二十餘歲,相貌英俊,上只穿著家常的錦袍,見得顧延章出來,好似有些吃驚。
正在此時,儀門在一旁恭恭敬敬地了他一聲,又道:“太后請您進去。”
對方便不耽擱,也不說話,只對著顧延章點了點頭,與他而過。
原是一名老人——閣門舍人張待的長子,也是張太后的堂弟張瑚。
***
張瑚走進垂拱殿的時候,朱保石已經不在,只有崔用臣立在張太后旁,正給添茶。
“你來了。”
見得自家堂弟,張太后的面鬆了幾分,笑道:“你且坐,日頭都要落了,什麼事這樣著急,地要進宮來同我說?可是那猴兒又鬧了?”
一旁的黃門連忙搬了張椅子過去。
張瑚也不推辭,當即坐了,猶豫了一下,道:“太后,臣方纔在外頭見得那提刑司副使顧延章……”
張太后想了想,點頭應道:“是了,你們從前在贛州共過事,不知此人品如何?”
不問才幹,只單問品,張瑚聽了,竟是約覺得有些怪異,口中卻是回道:“畢竟相不久,才幹倒也算有幾分,品尚未得知——到底年紀太輕,多看幾年,纔好評判。”
他頓了頓,忽然站起來,對著張太后鄭重道:“太后,臣聽得外頭自有傳言,京城中有一豪富,名喚李程韋,與濟王殿下多有往來……此事不同尋常,又涉及天家,給旁人如何能放心,不如給我來辦罷!”
***
夕未落,新月已起。
兩明同時照於天空,卻是誰都沒能發出多大的。
皇城籠罩在半昏半暗之中。
顧延章面如常地踏出了垂拱殿。
大晉建朝已逾百年,近時連著幾任皇帝都崇尚簡樸,殿堂不到水滴雨,便不願發話修葺,是以大裡,宮殿多是十分老舊。
此時隆冬已過,初春未至,目只能見到零星的幾棵大樹,也不知是那一朝栽的,看著不高,樹幹卻不小,枝頭俱是禿的,一個芽都沒有,看著很是可憐。
他行到拐角,忽然立定下來,看了一會樹。
前頭領路的黃門只好跟著站定了,小聲問道:“副使?”
顧延章搖了搖頭,彷彿什麼都未發生一般,繼續往宮外走去。
等到行到街,外頭天已經盡黑,街頭人頭涌,小販的賣聲、人的呼喝聲、酒樓茶肆裡頭的說書賣唱聲混在一,從宮中置宮外,不過隔了一道牆,卻一下子由冷寂到熱鬧,彷彿到了另一個天地一般。
松香已經牽著馬在外頭等候多時,見顧延章出來,連忙上前相迎,問道:“人可是要回府?”
顧延章搖了搖頭,擡頭眺了一下州橋的方向,方纔道:“你且去刑部去尋那張斂,就說我在大理寺中等他。”
他也不多做囑咐,翻上馬而去。
顧延章上還帶著憑,到了地方,他也不去打擾旁人,招了個路過的吏員,等到問清杜檀之的公廳所在,徑直便往那一去了。
此時已經早下了卯,公廳之中卻坐得滿滿的,竟比白日還要齊全。衆人或議案,或靠著油燈那一閃一閃的豆翻案卷。
杜檀之坐在裡間靠中間的位子上,提筆不知在寫些什麼。
顧延章走到窗邊,隨手撿了顆石子,往上一擲,那石子便輕輕鬆鬆越過了邊上礙事的兩個頭,飛到了杜檀之的桌案上頭。
那石子準頭極好,骨碌碌滾了幾下,將將滾到杜檀之左邊按紙的手下,啪嗒一下停住,挨著他的手肘不肯再。
杜檀之立時擡起頭,看了過去。
顧延章也不說話,只衝他點了點頭。
杜檀之把手中筆扔了,登時站起來,靠著邊出了門。
“大晚上的,怎麼跑來大理寺?”
還隔著幾步遠,他便出聲問道。
顧延章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道:“聽說下頭還在審案?”
杜檀之點頭道:“你們提刑司的人才從泉州回來,又拿了不線索,眼下正審李程韋。”
兩人一面說,一面便舉步往大牢走去,行到門口,顧延章卻是忽然轉頭道:“一會張斂到了,我與他一同進去聽審,你且回去罷——回府也好,去先生那一也罷,只要不在大理寺便可。”
杜檀之愣了一下,可見得顧延章並無開玩笑的意思,雖不知道他是有什麼打算,卻老實點了頭。
果然沒多久,張斂便帶著兩個吏從外頭來了。
三人打了招呼,杜檀之藉口家中有事,先行告辭了。
張斂匆匆而來,問道:“大半夜的,什麼事這樣著急?”
顧延章道:“領了天命,得宮中下詔,那李程韋有違倫常,罪無可赦,要著刑部下令,提刑司監刑,大理寺行事,就地格殺,務要拖延。”
張斂先頭還在從從容容地捲袖子,冷不防聽得顧延章這樣一番話,那袖子捲到一半,右手吊著左手,竟是愣在當地,張著個,瞪著雙眼睛,話也說不上來。
好半晌,他才急急道:“裡頭尚未審完!如此行事,不合規制,將來要被史臺彈劾的!”
說到此,不過幾句話功夫,已是出了一頭的冷汗。
顧延章道:“中書已然下了詔令,又有宮中詔書,只要李程韋認了罪,其餘皆不要。”
他口中說著,足下已經先走了進去。
張斂只覺得頭頂的汗已是順著額頭流進右邊眼睛裡,那捲起來的半幅袖子正好來頭臉,一面,一面不停地追問道:“這般如何了得,侍何在?誰人下的詔書?蓋了哪一位相公的花押?顧副使,你莫不是被人給騙了罷?”
他快快往前行了幾步,轉過來,腳下半退半行,口中不忘對著顧延章勸道:“且要看清楚是誰人花押,這樣的詔令,便是宮中擬了,中書也會打回來,若是你我二人擅作主張,不明真相,將來可是要做那擔罪之人。”
顧延章知他不放心,從袖子裡取出一份詔書,也不遞過去,只問道:“詔令正在此,司職當真此時要看?”
張斂的手才到一半,忽然醒得不對,轉頭一看,後頭還跟著幾個人,便如了雷電似的,驀地把手收了回去,轉過,也不多話,只大步往訊問的屋子走。
屋中仍有三四人,正在審著李程韋,見得張斂當頭進來朝著桌子走,連忙站起讓得開來。
李程韋連著被訊問了好幾日,已是委頓不堪,雖是依舊咬死了不肯承認,此時也知道自己十有八九已是逃不過去。他看到顧延章同張斂坐到對面,不自覺地把腰往前了,又不著痕跡地鬆了鬆後背。
顧延章坐了下來,先將不相干的人打發了出去,又喚人去了行刑。
李程韋本就已經繃異常,見他並不同自己說話,又聽了行刑之人,心中大跳,急忙嚥了口口水,張口問道:“不知人今次要來審問何事?”
他話才問完,外頭就進來了兩名獄卒。
顧延章彷彿沒有聽到他的話一般,只問道:“眼下已然夜深,不知你晚間可有吃點東西?”
李程韋腔一,一瞬間以爲自己聽錯了。
他從來極善察言觀,可這一回,卻是強令自己不要往那歪想,半晌才道:“小人吃過了。”
顧延章又道:“獄中飲食簡單,東西也,你可有什麼想吃的,此時說來,儘可滿足。”
又吩咐一旁的獄卒道:“且去外頭買些好酒好進來。”
似這般一下子毫無徵兆,李程韋恍如夢中,用力晃了幾下腦袋,方纔覺得自己當真是醒的,:“顧副使,你這是何意?!”
這一回,顧延章同樣沒有回答,只看了一眼一旁的獄卒。
李程韋這纔回過神來,循著他的目看了過去。
那獄卒手上捧著一新,見他看著自己,便好聲好氣地道:“李老員外,這一套都是新做的,正合你的,外頭熱水也備好了。”
牢中規矩,死囚臨上刑場之前,必要食飽新,洗潔面,李程韋多年走南闖北,自然是知道的,卻從未想過這一個規矩有朝一日竟會同自己扯上關係。
他只覺得上一陣寒一陣熱,攪得腦子裡昏昏沉沉的,全然不敢置信眼前發生的事,只盯著顧延章道:“顧人,不知小人犯了何罪?便是當真認定我殺母、殺妻、殺,連同陳篤才倒賣常平倉銀,乃惡逆之罪,依大晉刑律要絞刑,也當有刑部判文示下罷?況且眼下並非行刑之時,哪有春日做出此等殺孽的?!”
已是到了此刻,顧延章自然也沒有什麼可瞞著的,他自袖中取出那一份手詔,當先遞給了一旁的張斂。
張斂先了一下手,纔敢小心翻看,仔細覈對之後,復又遞給了一旁大理寺的獄。
等到諸人看完,顧延章收得回來,卻並不遞給李程韋,而是攏進了袖子裡,擡頭道:“得了中書之令,不必待時,只就地行刑即可。”
他說到此,正要招手人,對面李程韋卻如同被拔了尾羽的野一般,竄得一下就站起來,口中大道:“顧副使,你此舉不合統,不合規矩,如何了得!?”
一旁的獄卒見狀,連忙將他攔住,又取了布條要塞進他裡。
李程韋自詡算無策,此時也慌了神,本還以爲這是在詐,可對面顧延章取出來的那份詔書分明就是明黃,那張斂打開之時,裡頭約約還能見得幾枚紅印。
誰人會、誰人敢爲了審問犯人矯詔?
李程韋還不至於自驕自傲到如此地步!
雖然尚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可在他心中,世上絕無可能有什麼東西比自己命更重要,一把推開就要堵在自己裡的布條,一句廢話也不說,只撿最厲害的乾脆地道:“人可知十二年前延州城爲何被屠?!莫要殺我,我有話要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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