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瑚特意往後廷去看了兩個堂外甥。
趙顒康復得不錯,即便對著這一個年紀比自己小幾十歲的舅舅,也能談笑自如,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人雖然是瘦了許多,剩下一條長長的麻桿樣,神倒是十足。
張瑚沒有待久,也不敢送什麼旁的東西,臨走前給了一盒自贛州帶回來的白蠟。
他解釋道:“璧兒做的,他而今被框綁在府上,得了聖人吩咐不隨意出,閒著無事,總記著你們,正好那贛州旁的沒有,纔出的白蠟倒是勉強能拿得出手,就是要自己做了,纏著我拿進來。”
口中說著,自己親自打開了,遞給一旁的侍。
趙顒簡直喜不自勝,極給面子地將那一盒子白蠟自侍手中接了過來。
盒子不大,裡頭也就裝了七八蠟燭,每都有小兒胳膊細,製作的十分緻,鏤空、雕花、磨整,種種工序,當真是一樣不缺,本不可能是簡單澆鑄出來的,便是給到手的工匠那一,說也要心打磨多日才能製一。
這樣的蠟燭,自然不可能是張璧這樣的小兒做出來的。
趙顒卻是笑呵呵地道:“果真是……怨不得母后總掛著他,便是我們這幾個兄弟,也恨不得人人把他捧在手心裡護著!”
接著笑道:“全虧有你幫著打理,聽說靠那白蠟,去歲贛州的賦稅都翻了好幾番,二哥……”他嘆了一口氣,語氣微微沉了下去,眼角也有些發起紅來,頓了好一會,復才接著道,“二哥雖是上不說,心裡想來也是極重的。”
張瑚搖頭道:“不過食君之祿,擔君之憂而已,況且我只是搭一搭手,只有個老的,一把年歲了,勸了好幾回,他回鄉清福,也總不肯聽。”
趙顒不以爲意,笑道:“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他自能幹,也想幹,倒不必過分攔阻……”他說到此,忽然話鋒一轉,“不過也忙不了幾年了,我雖不曾親眼得見,可與親眼見得也無甚差別,早聽人說了,贛州那一,面上是掛著老張知州的名字,可實際上,勞苦功高之事,卻全是小張知州在做。”
說到“小張知州”四個字時,他便看向了張瑚。
張瑚搖頭道:“我不過行些微末之事罷了。”
趙顒意有所指地補道:“也太自謙了,什麼大功大績不是自微末而來?木生於荒野,雜草豈能掩其秀?莫說聖人看不下去,便是我也覺得埋沒了……二哥先前……其實都說舉賢不避親,他也太過謹慎了……”
他又是剋制,又是熱忱地誇耀了好一番,最後把那盒子蓋了起來,給回一旁的侍手中,道:“好生收起來,等我今晚看書時再點了來……”又想到什麼似的,特意追著囑咐了一句,“只在我這宮中用,莫那幾個小的順了去……”
就這般熱熱鬧鬧地把人送出了門。
張瑚出得這一,正行在路上,卻是越走越慢,著拳頭,深深呼吸了好幾下,才把心中那一堵得慌的緒下去。
他出權貴之家,從小文武雙全,出挑能幹,又自矜自持,活到這樣大,的是頭一回行這樣委屈的事。
放在從前,哪裡需要他親自進宮,送什麼東西!
更莫說今日聽得濟王那一番話,簡直字字句句進他的心裡,丟人現眼之至!
而今張太后垂簾,旁人都說張家全靠著帶才得了眼下地位,可實際上,當真如此嗎?
父親尚不可說,可以自家之能,若無這個堂姐,早正經做,怕是已出了一頭地!
可正因有了這個堂姐,有了張家的累世名,不但幫不上他的忙,反倒是拖了後,他不得不時時謹記不得出頭,不得搶功。
饒是如此,每每立下汗馬功勞之時,爲了避嫌,自家已是比尋常人領的功還要薄上三分,卻總要被人恥笑是靠了張姓才獨有的厚待!
天下如何有這樣的道理?!
可他偏偏不知當要如何辯駁!
長在別人臉上,難道要一個一個去他們面前澄清、辯解不?
便是澄清了,把證據甩在他們臉上,那又如何?
不肯信的,始終是不肯相信。
辛辛苦苦去延州,熬了那樣久,冒著生命之危,最後只得了丁點的封賞,旁人還要私下裡頭抱怨楊奎太照顧太后面。
此回在贛州,他父子二人之辛勞,更是天地人神可鑑,然則也無幾個人好。
眼下先皇去了,太后垂簾,已是能想到京城之中會怎麼評說張姓一族。
這天下終究是姓趙的,不姓張。
今日再怎麼耀,將來新皇繼位,過不得許多年,一旦太后有恙,一切不過是過眼煙雲。
張家雖然勢大,終究不長久,唯有代代皆有人出,方能維持一姓之榮。
他爲何著急想要在京城領差?
在贛州做得再好,也無人瞧見,可若是在京城之行了大事,總無人能再裝瞎了罷?
京城有汴河、蔡河、五丈河、金水河穿城而過,幾乎年年洪澇,只有大澇小澇的區別而已。
幾十年治水而不得效果,究其原因,除卻當真河流太多,雨水太頻,也有京城之中人煙太繁,房屋太,渠爲人房屋所阻的緣故。
他早已詢問過工部中人,雖說京城年年興修水利,通暢渠,也都有人領命而爲,可此權貴太多,偏又寸土寸金,但凡空,都有豪門奢遮佔了地方。
你要修渠、通渠?
那爺我的酒樓、屋子、倉房誰人來賠?
歸到底,那地並不是他們的,可主持通渠之人,往往只是一人,所利益,卻是百人千人乃至萬人,一個太歲已是夠嗆對付,如此之多的太歲,誰人又敢去踩在他們頭上土呢?
除卻奢遮之輩,另有當地百姓、流民窮漢,衆人揀著地方住,各自在空隙搭了棚子,你難道當真能把人攆走嗎?
果然引起了,京城裡頭人心惶惶,渠還未修通,雨水還未到來,你就被天子給免了。
如此經年累月,諸多象,又怎能事?
怨不得京城年年洪澇,死傷之外,另有錢財損耗無數。
可旁人做不來的,並不代表他張瑚做不來!
他在贛州也修了福壽,很是知道當要如何管理如此龐大之事,無論人員、財,都甚是手。
他本就是閣門舍人之子、太后堂弟,有他出頭,又正值這個千載難逢之時,天子雖未落定,可十有八九要由太后垂簾,誰人膽敢不給幾分薄面?
一旦京城裡頭服帖了,京畿二十餘個縣鎮,他號令一出,誰敢不從?
只要下頭縣鎮把堤壩都修穩了,京城裡頭把渠都修通了,即便不能治本,保得城中數年安穩,實在並不困難。
有了如此把握,他纔會這般出頭去求了這項差事,趁著地凍未化,早早籌備人力、資,等到一開春,正好行事,絕無半點耽擱。
等到立下了大功,京城之中誰人還敢多言?
屆時趁勢轉,好生再顯一番手,等到一二十年之後,自家正當時,弟弟也已經起來,縱然父親老去,太后垂簾不再,也自能巋然不,正爲上策!
先皇已去,新皇未接,便是朝臣擔憂外戚太盛,外不能相聯,也拿他沒辦法了。
只是樣樣都算得細,唯有一樁,眼下新皇未定,宮中甚,可張家到底是皇親,不能置於外,顯得太過冷漠,還是得時常探視。可父親遠在贛州,京城裡頭只有一個不懂事的弟弟,除卻自家,這事別無他人可爲。
此時爲了遮掩面,還要借了弟弟的手,實在有違他素日秉持並行事,他如同嚼了只活生生的臭蟲一般,那一蟲臭漿在裡鑽來涌去,怎的吐都吐不出去。
他忍了又忍,越想越梗,終究還是過不去這一下,見前後並無行人,只有兩個帶路的小黃門,索不再往前走,尋了個一旁的大石,坐在上頭乾嚥了好一會,等到終於把那不平之氣下去了,方纔又起而行。
這一回去探的卻是魏王。
只是趙鐸沉痾未愈,不便見客,幸好張太后不放心兒子,特安排了心腹過來幫著打點。
那宮人看是張瑚到了,小心接了他送的禮,自言定會轉給正主云云。
張瑚在宮中待了這半日,總算把該做的事都做完了,他老想著文德殿中的張太后,不知對方究竟會不會準了自己所求,偏又不好去催,只能吊著一顆心回了府。
***
新月初生,張府已經點起了許多燈籠。
東南方向的一小院裡,則是早早就燃起了好幾白蠟,映得一室甚爲亮堂。
張璧蹲在地上。
他後圍著好幾個僕婦,人人面上都掛著糾結之,不知是上前攔著的好,還是就由這位禍主自行自樂的好。
張瑚進門的時候,正正見得這個場面。
張璧一手一的白末,臉上則是不知從哪一蹭了幾團黑黑的東西,一雙手頗爲賣力地在面前的銅盆裡折騰。
一看就是在胡來。
只到底是自己弟弟,又自小得意,難免不他多心疼幾分,張瑚雖然煩躁,卻還是勉強下心中不耐,上前問道:“這是在做什麼?白日間先生布置的功課做完了嗎?”
張璧聽得聲音,仰起頭來,見是自家兄長,倒也出了個笑,道:“我在給大哥做了元宵!”
張瑚聽得一愣,腳下已是上前兩步。
果然那地上擺著幾個小碗,裡頭一碗黑,一碗紅,一碗白,還有一個方纔被人擋住了的大碟子,上頭放著或大或小,並不怎麼形的元宵。
“我今日課上極聽話,先頭做了功課,也溫了書,晚間吃了一大碗飯,只是聽說大哥去了大姐姐那一,半日也沒有回來,我上回在季姐姐那裡做了元宵,已是十分會了,現在做給你吃。”張璧細聲細氣,話說得倒不快,還帶著小孩子特有的天真,偏偏是認認真真的模樣。
他指著面前那兩個小碗道:“大哥不吃甜的,我他們拿了鹹同冬筍來。”又指著另一碗道,“大姐姐也是累的,我做了芝麻元宵,明日人送去。”
張瑚頓時心中甚,只覺得今天沒有白跑,這弟弟沒有白疼,面上也鬆了下來,笑著上前道:“做什麼樣子了?煮了來我吃一碗。”
又道:“你大姐姐不好吃糯米的,免得要積食。”
下頭人連忙去煮了一小碗來。
張璧不肯假人之手,做個元宵如同做耍一般,面是自己團的還罷了,最多是不怎的型,餡竟也是自己調的,張瑚一口下去,鹹得舌頭都要醃得火,眼淚也險些流出來,偏那張璧還睜著一雙大眼睛,甜甜地看著他,又積極指揮一旁的丫頭“再去煮一碗大的”。
縱然有張瑚攔著,隔日宮人來看張璧的時候,還是被鬧著把元宵帶回了宮。
張太后昨日遇得煩心事,一日一夜眉頭也沒鬆開,此時卻難得地笑了起來,罵道:“這猴子!”
崔用臣也笑,道:“這是心中時時掛著太后,方纔如此呢!正是張小公子會做出來的事!”
又道:“可不好吃的……”
張太后如何肯,道:“煮個樣子好看的我來吃一口。”
果然吃了一口。
那料下得足,芝麻也沒磨細,糖放得很多,不過張太后年紀大了,很是能吃甜,倒覺得正好。
吃出了味道,便把碗放下了。
收了弟弟的東西,自然就想起了同個府上做兄長的那一個。
暫時把心從只會惹禍的兒子上挪開,放回了兩個爭氣的堂弟上。
“崔用臣。”
開口道。
崔用臣躬道:“太后有何分派?”
張太后沉了片刻,問道:“你觀瑚兒素日所爲,若是去管京畿治水,行是不行?”
前日張瑚請差的時候,崔用臣也在,他跟著張太后多年,深知對方,是以說話也無什麼顧忌,便道:“大公子一心爲太后分憂,只是年紀輕了些,若是主持京畿治水,怕是中書會有微詞,可若是輔佐他人,更不妥當……”
張太后並不置可否,只慢慢道:“新出之犢,到底銳氣足些……難爲他有這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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