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到孫卞夜值。
新帝恰纔登基,又是個只有幾歲的黃口小兒,雖是有太后垂簾,可正因有太后垂簾,宰輔們才更不放心。
一番商議之後,衆人定下兩府按序每晚值宿衛,至於時限——說也要等過了今歲,再做討論。
宮中安排給宰輔夜宿的牀鋪極,孫卞自詡不是個難伺候的,可他年紀畢竟比不得年輕時,一把老腰挨不起那石頭一般的牀板,躺了個把時辰,竟是還沒能睡著。
正值暮春之初,夜風吹得也不冷,他翻來覆去,索把蓋的被子到下,又把白日間穿的服搭在上,打算先這般應付一晚。
下次必要府上備了鋪蓋送來。
他暗暗想著。
年紀大了,睡眠就差,尤其他正是事多之時,腦子裡一時想著衙門裡頭的公務,一時又想著新皇的品,再一時又想著如何制衡同在政事堂的範堯臣與黃昭亮,翻來覆去,眼睛雖然閉上了,人卻是神得很。
想到大典那日,新皇趙渚站在角落,不過幾丈遠,竟是哆哆嗦嗦走了一盞茶功夫,他便有些煩躁。
前頭早夭的皇子趙署雖然弱,可人卻是個爭氣的,今次換上來的一個,外頭看著倒是勉強算得上康健,可這子,比趙署還不如。
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一句衆卿免禮,等得膝蓋都疼了,也沒能聽到他親口出來,還是禮幫著喊的。
如此皇帝,雖是好拿,可麻煩的是,人人都能拿,若是扶不起來,將來張太后百年,怕是誰的嗓門大,誰的相貌兇,他便聽誰的罷?
孫卞不無諷刺地想著。
這念頭雖是有些誇張,卻在他腦子裡頭揮之不去。
一夜無事。
彷彿只瞇了一下眼,外頭便有宮人過來敲門。
孫卞緩了一下,爬得起來,果然已是到了時辰,連忙換了一朝服去殿上。
今日乃是常朝,他過了個場,便回了衙門辦公,忙了半日,正要與同僚去吃午飯,外頭忽然來了幾個黃門。
“孫參政,宮中有詔。”那當頭的黃門手捧詔書,恭恭敬敬地道。
爲宰輔,幾乎每日都要進出皇宮,對於時不時就要被詔見一回,孫卞已經很是習慣。他除了在心裡抱怨了一句簾子後頭這位不會恤下臣,專挑這著肚子的時候宣召,半點沒有多想。
跟著黃門到了垂拱殿前,等到裡頭傳出話來,孫卞踏了進去。
裡頭除了權知京都府的周得昆,立在一旁的京都府諸廂巡檢王府,才走馬上任都水監副丞、也是走了帶冒出頭來的張瑚,另有一張面孔。
——是從前管勾皇城司的朱保石。
最近常常看見這一張人臉,雖然沒有刻意去打聽,可孫卞已是知道,這一位先皇臨死前託付敲鐘的都監,十有八九,而今已是轉投了張太后。
極有意思的是,張太后也就這般把人收下了。
來不及思索這一舉意味著什麼,他先上得前去,行了一禮。
而今座上的,是年僅七歲、方纔繼位的小皇帝趙渚,就在他旁,連個屏風也懶得隔開,張太后挪了張大椅坐著。
孫卞行了禮,等了一會,上頭才傳來張太后的聲音。
“陛下請參政免禮。”
孫卞道了謝,站起來,眼角掃了一眼座上的小皇帝趙渚。
對方手足無措,好似想要站起來,好似又不敢彈,更不敢去看張太后,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攥著手,木著頭,哪裡像是一國之君的樣子。
登基之前自己也見過其人,當時也是個會說話,會行禮的尋常小孩,怎的到了此時,全然變了一張臉似的?
雖然心中甚是狐疑,孫卞面上卻是不聲,只站定了,等著張太后說話。
“孫卿,聽聞你府上家眷昨日在新鄭門外自落石下救了人命,不知是怎的回事?”
孫卞一愣,擡起頭,一時竟是沒有反應過來,只回道:“臣昨日在宮中宿值,卻是不曾回家,今日也未聽得家中有什麼事。”
他一面說,一面看向了權知京都府的周得昆,疑地問道:“不知是怎樣一個來龍去脈?”
周得昆把事簡單說了一回,著重又道:“……太醫院的馮醫回來之後,也同旁人說,全靠孫參政家眷機敏,把那兩名傷者置得妥當,否則等不到他去,人怕是已經沒了。”
既有機會拍參知政事的馬屁,雖是未必有用,個好也是不錯的,一旁的京都府諸廂巡檢王府也跟著上前一步,幫著搭話道:“不愧是參政的家眷,日常薰陶,也得了幾分治事之才,其時事發突然,也不知是參政府上哪一位正巧路過,其人當機立斷,先是招了左近幾家人丁,一齊去挪巨石,後頭挪之不,便又取了現錢當場募了不壯勇——偏那人還知道最先派了人去金明池裡頭請大夫!”
“因那一已是過了金明池,離得城甚遠,又因昨日新鄭門外堵得厲害,巡鋪們頗要費一番功夫纔到得地方——那已是置妥當,巨石也挪開了,路也通了,能救的人也打點好了。”
“此番雖是去得晚,幸而沒有耽誤事,今次救人之時,百姓井然有序,又有壯勇不要金銀,自願出力,正說明太……朝廷教化之下,百姓已知何爲忠孝禮儀,不但諳見義勇爲之道,最難得是按其施爲……誠爲大善,正當嘉獎!”
那王府本來要誇一回“太后教化”,話才了個頭,卻是忽覺不對——太后這才垂簾幾日吶?如此誇,是不是有些太過骨?
他一時把不準大椅上那人的子,更兼沒見得人在前頭帶著拍馬屁,到底還是臉皮薄,慌忙便換了個口徑,轉而誇了朝廷。
聽得王府繞了一個大圈子,明面上是在誇自己的家眷,實際上是在爲京都府衙罪,而殿中其餘人或是牽頭,或是添柴,也同樣把話往那一引,同樣權知京都府過的孫卞,如何還不明白這幾人這是打算把“喪事辦喜事”。
周得昆雖然只將事說了個大概,卻不妨礙孫卞從中剝繭,挪開用來遮掩的廢話與枝節,把最裡頭的真相給拼湊出來。
都水監擬要治水,不知爲何,竟是從隔壁鼠口山取了許多巨石,偏偏石頭沒有綁牢,在那運送途中,從堤壩上滾了下來。
按著往日,那一條道上頭本來應當行人不多,偏偏正逢清明時節,太多百姓或是出遊,或是掃墓,昨日竟把新鄭門往返金明池的路給堵了,衆人慾要繞道,便都走了這一條去往戴樓門的道。
好死不死,那石頭居然當真砸中了馬車,還死了四條人命。
那兩個活人名義上給說得十分好聽,什麼“也打點好了”、“已是活了”,其實不曉得到底傷了個什麼樣子!
人已是死了,又有無數百姓親眼所睹,不可能瞞得住。
偏偏惹禍的是張太后的堂弟,救助不得力的是京都府衙,後者半點不想擔責任,卻也不敢把責任往都水監上推,是以只好從屎裡挑挑選選,勉力找點沒有消化乾淨的菜葉子出來,好生洗乾淨了,又用臺子供起來,生生誇上一番,力求上頭不要總盯著壞,多也看點好的,最好莫要再追究此事。
孫卞此時便是那被從屎裡挑出來的菜葉子。
他只覺得甚是噁心,雖是被誇,卻是半點也生不出高興來。
今次乃是趙渚登基之後,孫卞頭一次同對方這般近距離相對,此人雖然年紀小,也不中用,到底是個天子。
孫卞好歹也是一朝宰輔,並不想給新任天子留下一個諾諾連聲的印象,況且此事正是他之管轄,更不能聽之任之。
他側過頭,對著正將自己大誇特誇的王府道:“新鄭門到金明池的路堵了半日,京都府衙竟是半點不知?”
王府被噎了一下,張著,實在不知自己該如何回答纔好。
孫卞又道:“而今那巨石正在何?兩名傷者傷如何?那巨石爲何會凌空而下,罪魁爲誰?死了四人,各自是什麼人家,籍貫何,家人又在何,可有做好安?此事若是都水監行事所致,朝廷必要有所卹,卹該要如何算,京都府衙可有考量?”
他一問接著一問,句句不是好話。
追究完京都府衙的責任,他又轉向了一旁的張瑚,不過此次只看了他一眼,再沒有理會,直接轉向了上頭坐著的張太后,問道:“不知都水監正做什麼大事,爲何要用如此巨石?既是用巨石,便應當小心行事,此番是誰督監,當日值之人,應負首責!”
自孫卞進殿以來,張瑚一個字也沒有說,方纔王府、周得昆兩人努力罪,他已是看在眼裡,只是今次之事,全是偶發意外,如何能管控?
當日都監的乃是都水監中一名尋常差吏,張瑚也並未打算護著。
做錯了事,便應該負責,此乃正理。
而自己……確實也有責任……只這責任實在來得有點冤枉。
偏生就在那一天、那一時、那一地方,又是那一塊巨石了車,攔也不能攔,偏還死了路上百姓。
這事無論換做誰人來做,都不可能避得開,實在是運氣不好,他張瑚只能認了!
只是該認的要認,不該認的,斷斷不能認!
張瑚聽得孫卞問了京都府衙一番,對面兩人無言以對,又見孫卞轉過頭來,滿似以爲他要追問自己,正打點神,擬要好生解釋回答,卻不妨對方連正臉都沒有給一個,已是轉向了上頭的張太后。
他從未有過被忽視得這般徹底……
張瑚自小便是天驕之子,可謂是真真正正的往來無白丁,自詡自己無論是對上文臣也好,武將也罷,全然無所畏懼。
宰輔又如何?他來往過的宰輔還嗎?
然則到得這大殿之上,與孫卞正面相對,他才真正明白了“辱”二字的意思。
張、孫兩家,從前不是沒有過集。以往與這一位孫參政相,對方是春風化雨,和氣豁達,哪怕有幾分威嚴,那也不會被自己放在心上。
可今日,他連話都不問,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擺明了把自己當做個靠著帶掛職的傀儡。
張瑚氣得牙都在發。
此時正在說正事,張太后也不像以前那般顧忌弟弟的面,當即便回道:“老已是張副監丞去徹查此事,又差了皇城司督查,想來很快就能有個結果。”
皇城司乃是天子耳目,而今天子尚,其實便是太后耳目,太后的耳目,去查太后的孃家堂弟,能查出個什麼結果來,自然是不問便知。
孫卞當即反對道:“此事不當由皇城司督查,事關人命,當由史臺督查!”
他說的乃是正理,張太后卻只道:“史臺可輔查,督查還是給皇城司。”
乃是一句陳述,並非問話,說完此事,便不再贅言,復又轉向周得昆道:“此事之中,京都府衙辦事不利,回去自查一番,且看究竟是個什麼緣故,爲何金明池旁堵得這樣厲害,衙門裡頭竟是全不去管顧。”
又道:“昨日場中百姓所爲,確是見義而爲,正當褒獎,且把當日參與之人詳列出來,屆時了告示出去,好生褒獎,擬個章程出來,出力的給錢,再看看領頭的是誰,若是行事果然得章得法,給個無妨,此等事蹟,莫要吝嗇。”
先前聽得王府說了一通,提及的全是孫卞家眷,想當然耳,便認爲那牽頭之人,不是孫卞的兒子,便是孫卞的兄弟,想著左右是宰輔家人,能力當也不會很差,既是立了功,給個的資格,也不爲過分。
一時又對著孫卞道:“孫卿有此家人,當也爲之一傲!”
或誇或貶,簡單一番置,不多時,便把此事了了,將人全數打發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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