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堯臣頭一回吃飯吃得胃裡這樣頂得慌。
彷彿得人送了一筐新鮮的鶯桃,顆顆都又大又飽滿,紅得人,等到洗得乾淨了,正抱著框子一口一個地吃得高興——果然甜如,滿口都是水果香,從舌尖到肚腹,無一不滿足,人全然停不下來。
然而等到已是吃到框底了,一低頭,卻見下頭墊的荷葉上滿滿都是蠕的白蟲,好容易吐出裡尚未嚼碎的果,一隻線大小的白蟲已是被嚼兩半,正掙扎著對著你的臉扭啊扭的。
吐而不能。
他回得公廳之中,靜坐了好一會,才把緒平復下來,然則一看到滿桌子的奏章,那子煩躁又忍不住犯了起來。
張瑚這一手,玩得他很是惱火。
若說是張瑚爲了向自己示好,爲什麼調用的是楊義府這個婿,而不是自家手下得力之人?
他又是怎麼把這個傢伙挖出來的?偏生挖得這樣準,哪個最是無用,就要挖哪個!
若說張瑚是別有想法,可在誰人來看,又都不會這樣覺得。
而想到那個添頭婿,前不久特意鄭重其事地同自己說,想要進都水監,更是他無法不多想。
若不是知道對方沒辦法搭上張瑚,他當真要以爲,這是那蠢貨自己跑去投了敵。
他想想覺得不對,打鈴了人進來,正要將人打發去學士院中,喊那楊義府下了卯去範府等著,卻見一人自外頭進得來,道:“人,學士院中來了人,說是小姑爺有事來尋,問您晚間約莫幾時回府。”
原是打範府來的老僕。
此時早過了下衙的時辰,範堯臣將手頭要的公務理完了,也不再耽擱,後腳就回了府。
楊義府正坐立不安地在廳中等著。
他手中端著茶,見得範堯臣進來,騰的一下就站了起來,連那茶盞都忘了放下,徑直迎了上去,也顧不得旁的,急急道:“大人,我下午得了吏部同流銓的調令,這是怎的回事?”
一臉的無辜與著急。
過了這半日,範堯臣已是有些平靜下來,只問道:“什麼調令?”
楊義府面上有些猶豫,左右一看,見也沒什麼旁人在,也不再藏著掖著,道:“說是讓我去知都水監主簿公事。”
又道:“原先聽得大人說不妥當,怎的忽然改了主意?我還以爲不,早間才人來說,要選那漕運之職,也託人去尋了發運司,正準備要些往日宗捲回來好生學學。”
他雖是兩張臉戴了多年,卻也是頭一回行這樣的事,到底有些心虛,哪怕心中早已想過千百迴應當如何應對,然則真正對著範堯臣那一張臉,仍舊有些張。
先頭說了兩句,又見範堯臣只看著他不回話,便只好喋喋不休,想著法子給自己撇清關係。
範堯臣雖是有了疑心,卻是無論怎樣,都不敢相信婿竟能有那般能耐,是以此時見得他這般行狀,也只以爲是小輩頭次遇得如此事,沒個準備。
奏章已經批了,調令也已經下來,還是知都水監主簿公事這樣的差遣,實在也十分難得,若要楊義府推拒,這樣的話,範堯臣便是想要開口,也不太好說。
他想了想,問道:“這一樁差遣,與那管勾漕運的差遣,你更中意哪一個?”
楊義府聽得心跳都走空了一拍,失聲問道:“這……差遣已是下了,小婿中意不中意,又有何用?”
又道:“小婿人微言輕,職也低,便是推拒……也無可推罷?況且學士院中人人已是知道……”
他實在想不到,會從範堯臣口中聽到這樣的話,毫無準備之下,那話衝口而出,早沒了邏輯。
範堯臣解釋道:“若是你中意那管勾漕運的差事,等我接了都水監丞之職,另從發運司找人過來接你的位子便是。”
楊義府嚇得腳都了,勉強道:“大人……這樣……並不是很好罷?聽聞此事乃是太皇太后親自過問,又是那張瑚提的,雖是大人並不在意,卻不值當爲了這樣一個小小的差遣,才接了新職,便同他們打對臺。”
又道:“小婿只求做事,究竟是個什麼差遣,其實並不很要,只看大人所想便是。”
他雖是面上說得好聽,可話裡話外,明顯很不願意再換。
範堯臣也不強求。
他早知道,這婿其實心中最是中意的還是都水監的差遣,是以此時見對方這樣,倒也不很意外,只問了兩句,聽得他說近日並無什麼意外,也未遇得什麼旁的事,更未遇得什麼人,便不再管。
一時楊義府又道:“大人且放心,我那差遣,乃是與張瑚相搭手,聽聞他要在新鄭門、揚州門外汴河當中使那浚川杷,再做束水衝沙之法,有我在其中看著,便是不能起得什麼大用,見得不對之時,也能幫著攔阻一番。”
***
眼見就要到得春汛,先頭連著下了幾場大雨,比之從前,汴河水位已是上漲了許多。
但凡京城百姓,俱是年年要同汴河、黃河水打一場大戰,見得春時、夏時下雨,事關自,個個都心驚膽戰。
是以聽得說都水監得了新法,要在新鄭門、揚州門外行事,坊市間都沸騰了起來。
那李公義獻上鐵龍爪揚泥車法,得了八百貫,又有張瑚示意,幾條街大吹大打地送了錢過去,滿城沒有不知的。眼下要用此法來浚河揚泥,滿城俱是好奇,人人都要多打聽幾句,問得清楚了時間、地點,但凡那一日沒有什麼極要的事,俱是想要去看熱鬧。
季清菱自然也得了消息。
鬆節站在下頭,面上表十分不滿,喋喋抱怨道:“也不知道那都水監中的病怎的這樣多,好好的清淤通渠,自做事便罷,偏偏要嚷嚷得盡人皆知,此時一城上下都要去湊轟,說也有十數萬人之多,若是出了踩踏,誰人來管?”
又道:“京都府衙上上下下都在罵,也不敢給旁人聽了,只好同我們哭,說是人都乾淨了,也不夠用的,正要請中書調用軍管當日秩序,唯恐出了什麼大岔子,也不知道誰人來擔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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