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國子學的後舍當中黑漆漆的一片。
趙昉躺在牀上,聽得不遠的讀書聲,慢慢爬了起來。
原來的家常穿的鞋子不知被誰收到了何,他前幾日問了一回,伺候的人當面答應得好好的,轉過頭,卻全當沒有這回事一般,並沒有理他,由他每晚穿著白日的鞋子跑來跑去。
這樣的事也不是第一回,習慣了,也就不覺得有什麼了。
今日同張璧一同出了一回門,外頭又下著大雨,雖然已經十分小心,還是把鞋子弄溼了。
隨黃門是張太后賜的,也不怎麼管事,見得自己回來晚了,還要上前抱怨幾句,幸好有那姓顧的叔叔借用張璧的名頭幫著解釋了一回,不然今天晚上又要看人臉。
趙昉沒有穿鞋。
鞋子是溼的,若是溼了腳,一會上了牀,會把被褥也給弄溼。
也無人給自己換,到時候著了涼,還是自己罪。
屋裡倒是有燈臺,只是燈油只剩一層底,火引也不知道被伺候的人拿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只好索著朝窗戶的方向走去。
趙昉輕輕地推開了半扇窗。
沒有窗隔著,外頭傳進來的讀書聲略微大了一點。
說是住在國子學,其實同太學學生住的房舍就只隔著一道牆,很容易就聽得裡頭的學生在念什麼。
“大凡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之鳴。其躍也或激也,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
是《送孟東野序》。
他站在那裡,認認真真地聽完了這一段。
雖是隔了一堵牆,可太學的房舍建在山坡上,開了窗出去,很輕易就能看到上舍房裡頭星星點點亮起了不燈。
——運氣真好。
趙昉的心裡不知道第幾次浮現起了這樣的念頭。
這樣亮的,隔得老遠依舊不跳晃,想來是點的是白蠟罷?
自己晚上想要點個油燈去裡間,都要被人嫌棄。
也是,伺候自己這樣無用的人,並無任何油水可撈。
伺候旁人,能得賞賜,金銀珠寶、升發財,哪樣不是人人垂涎?若是跟著自己,也只能攢點燈油、石炭出去賣錢了——還未必能按時拿到。
能進太學,又是在上舍,晚上想要讀書,竟是能點白蠟,只要賣命學,每個月都有一千零九十文錢,食宿全能在學中解決,得了病,還能找太醫院的人看病。
若是績好,可以免解試、禮部試,還能靠舉薦得,再進一步,得了“釋褐狀元”,那就一輩子都不用愁了。
就算不夠好,只要能太學裡頭待著,只要好好讀書,將來也能有無限可能。
過了省試,就能得,哪怕是個小呢,日後都能看著一點點往上爬。
哪有人像自己一樣……
就是想要考科舉也不能。
讀書時還要小心些,一旦學得快了,讓繼母生的弟弟落了臉,旁伺候的婆子、僕役就要指桑罵槐,還時不時要報稱自己這個不省心的公子又病了,吃不得油膩葷腥,只能喝一點粥水養胃。
大凡不得其平則鳴。
便是韓文公這樣的大家,口中也一般不盡不實,要來哄騙旁人。
不平則鳴,鳴給誰人聽,鳴之後又當如何?
倒不如安安靜靜的,說不準還能過得舒坦些。
他心中想著,把窗復又掩了起來,輕輕走回了牀邊,用手拍了拍足底的灰土,重新躺回了牀上。
閉著眼睛了好一會兒,他還是睡不著。
肚子裡頭打雷一般,正咕嚕嚕地。
他今日跟著張璧四跑,在顧府又寫了一篇文章,雖是沒怎麼用心,到底也費了些腦,晚間吃飯吃得早,即便難得地吃到了兩碗飯,可畢竟纔是酉時,到得現在,早已了。
都說大半小子,吃窮老子。
趙昉雖然看起來小,可究竟已是十歲,正是在長的年齡,十分容易。
他忍不住把手往懷裡了一回。
裡頭鼓囊囊的,是一方帕子,帕子裡頭則是包了兩塊糕點。
是張璧的“季姐姐”讓他帶回來吃的。
趙昉只了一下,確認東西在那一放著,沒有弄丟,便翻了一個,強著自己睡。
睡著了就不了。
他束著腳,用兩條大住肚子,好自己抵住那一陣一陣的意。
從前富的經驗告訴他,只要過了這一陣,就會舒服一些。
雖是有糕點,可是不能吃。
刷牙子同牙都不在此,若是半夜吃了東西,來不及刷牙,很快就會把牙齒給弄壞。
兄長的牙齒就是這樣壞掉的。
壞了牙,兄長好幾回都痛得在牀上打滾。
趙昉躺在牀上,豎著耳朵,強迫自己努力去分辨遠太學房舍裡頭的讀書聲,靠這個勉強轉移一點注意力,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睡著。
***
不知是不是因爲昨日下了幾場連在一起的雨,次日的天亮得極早。
聽得院子裡嘰嘰喳喳的野鳥,雖是不比那兩隻胖鳥聲音響,倒也擾人清夢,是以季清菱早早就被吵醒了。
這一廂季清菱才爬得起來,那一廂顧延章已是在一旁穿裳了,見睡眼惺忪的,便笑道:“還早著呢,你再睡一覺?”
季清菱搖了搖頭,道:“趁著天氣好,早些起來,睡多了都要睡傻了。”
兩人各自洗漱了一回,一齊坐在桌邊吃早食。
廚房才炸了油餅,又做了胡餅,另盛了一盤子黃糕麋、宿蒸餅,配著豆漿飲子,倒也算得上盛。
季清菱拿了個油餅,撕了一條下來去蘸豆漿飲子,口中則是問道:“昨日那樣大的雨,今日汴河河水豈不是漲得極高,還能用那浚川杷嗎?”
顧延章點頭道:“聽說他們正指著汴河河水湍急,纔好沖刷淤泥,下了這許久大雨,正好中了張瑚的意。”
他咬了一口胡餅,三下兩下吃了,復又道:“我看你昨日在翻縣誌,看到哪一縣了?”
季清菱先喝了一口豆漿飲子,才道:“正看到祥符縣,說此地常出祥瑞。”
顧延章聽得好笑,問道:“常出什麼祥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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