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高懸,天朗氣清。
胡二活了一回頭頸,將條布巾子往後頭一甩,出兩條壯的膀子在外頭。
眼下雖才三月,可日頭一出來,街上就開始熱了,蒼蠅蚊蟲在桌案板上飛繞的,怎麼趕都趕不走。他取了把大葵扇,驅了驅蒼蠅,又把面前的豬、豬肝、豬心等重新擺了個好姿勢,出它們又又滿,還著澤的那一面來。
他站了好一會兒,街道上也無幾個行人,轉頭看著旁邊賣羊的,竟是已經搬了條長凳過來,仰躺在上頭,右搭著左一抖一抖的,右手則是拍著肚皮,顯然十分舒坦。
再看其人桌前案板,只剩零零散散三兩條羊骨,其餘已是泰半賣得乾淨了。
胡二十分吃驚,“嗐”地了一聲,又道:“你都哪裡去了,一早上沒見你比我賣得多,怎的就只剩得這一點了?”
那賣羊的當中嚼著草,慢慢品著的甜味,慢悠悠地道:“早間哪有人得那閒工夫來買?我只殺了一頭羊,還分了一半給隔壁街張六家的去賣——人人都跑去新鄭、揚州兩門外頭看那鐵龍抓泥的熱鬧去了,誰有空來理你?”
今日都水監要以浚川杷通渠,胡二自然是知道的,可又哪裡想得到,此事居然影響這樣大,害得自己連豬都賣不出去了!
“敗家娘們,多事爺們,一個兩個都是閒的!”
胡二恨恨地罵了一聲。
隔壁賣羊的倒是自在,一條二郎抖得都要上天了,還慢悠悠地道:“有什麼好罵的,你氣不過,自家也去看唄。”
又道:“再過得一會,這兩骨頭賣不出去,我也不賣了,只當做晚間加個菜,我也去看個熱鬧。”
果然躺了片刻,見無人來,招呼了胡二一聲,自收拾攤子走了。
剩得胡二一人,左右看看,街上全無幾個行人,其餘攤販上頭也零零落落的,不只支了個攤子在那,攤主人已是不見了。
他心中罵了一回娘,越想越不高興,白乾幹又等了片刻,見依舊無客過來,索拿了幾大塊荷葉把一案板豬給蓋起來,又取了個罩子出來鎖了,復才用塊油漬漬的布把手了,連裳也不換,只攏了幾個錢,就這般往街頭走去。
行了半條街,前頭終於有了人聲,一溜的馬車、驢車、牛車停在前頭。
馬車伕在前頭道:“三十文一人,立時就走,去新鄭門!要走的快快排隊!滿一車走一車,一刻不用等!”
旁邊的趕驢的道:“二十文一人,去揚州門,揚州門人,新鄭門已是不進去了!你們只衝著張家名頭,一會子到了什麼都瞧不見纔有得哭!”
——無人理他,只有寥寥兩個猶豫了一下,其餘人俱是排到了馬車那一條上。
趕驢的拉住一個老婦,苦口婆心地勸道:“阿婆,新鄭門人忒多,你莫要去湊那個熱鬧,胳膊都要斷了,我送你往揚州門去,一般能看那龍抓泥!”
老婆子一咧,出掉得只剩一顆的門牙,著風笑道:“你莫要誑我,揚州門的人也不,裡三層外三層的,也不進去,我兒子纔打那一頭送了信回來。”
趕驢的忙道:“揚州門人是不,可怎麼也比新鄭門好,一時你到了地方就知道我不誑你,我才從新鄭門送了一人回來,當真是掉只鞋低頭就找不到的!”
那老婆子給他拖著,走也走不掉,十分無奈,只好轉了半下,把後頭一個大竹簍子擺了擺,道:“你莫攔著我,我是去新鄭門賣飲子的!人不多我咋個賣?!”
一面又衝著那馬車招手,道:“且慢等一等我!”
吭哧吭哧地往前跑了。
那趕驢的給落在原地,卻是越挫越勇,轉頭尋了胡二,正要上前勸話,卻被胡二把手一擺,甕聲甕氣地道:“你那驢不堪用,跑得慢,我不耐煩坐!”
趕驢的又要扯人多,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給胡二把一雙膀子得出來,震天雷一般道:“你瞧我這樣子,竟是不過旁人嗎?”
殺豬的一膘壯,人也高大,站在前頭,同座山一樣,趕驢的連忙讓到一旁,生怕一個不小心,自己就被得扁了。
一時胡二到得前頭,錢之後,與那老婆子一齊坐了一輛車,他見對方背後筐子沉甸甸的,不知裡頭放了什麼,已是鼓鼓脹脹得要了出來,便幫著搭了把手,將那筐子提了上去。
車廂本來就不大,忽然進了老婆子並一個筐子,又有胡二這樣的大塊頭,登時得不行,有幾個年輕的便發出“唏”、“噫”的嫌棄聲,給胡二用眼睛一瞪,一個個了腦袋,再不敢頭。
老婆子坐得穩了,忙不迭謝他道:“你也去是去看龍爪泥的?一會且要小心些,那新鄭門當真人多。”
胡二應了一聲,復又問道:“那龍抓泥是什麼時辰開始?要到哪一纔好看?”
老婆子得了他照應,此時也樂得提點一番,道:“這你是問對人了,我兒前幾日就去那一轉悠了多次,說是欽天監看了時辰,巳時一刻正正好,咱們眼下過去,怕是等不了多時,正正是時候。”
“你過了金明池,莫要著急往前頭,只看著順著河邊走,見當中有一棵柳樹的,就朝著那一走,前頭有一排子榕樹。那樹雖不在正中,可位置十分好,正正能看到對岸臺子,屆時爬到樹上,無論誰人也擋你不得了!”在此說,雖是絮絮叨叨的,又東拉西扯,可一車廂子人都看了過來。
“另有一樁,你若遇得有人同你說,能渡你到對岸,勸你等到了對岸再繞小路,正正能瞧見龍抓泥,還人地寬,便千萬莫信,全是騙人的!”
老婆子殷殷叮囑道:“對岸五六裡地俱是給衙封了起來,誰人也進不去,你隔著五六裡,還能瞧得見什麼?還不如在這一岸邊後頭站著,倒若是遇得合適的,買個小幾子,說不得高出半個頭,還能看得多兩眼。”
此言倒是有些道理,一時人人點頭。
趕車的想是爲了多來回幾趟,鞭子揮得都要耍出花來,老婆子年紀大了,坐在裡頭顛顛的,便有些暈,忍不住把簾拉了起來。
外頭行人很,車馬倒是很多,俱是匆匆忙忙的,看那方向,多半不是朝著新鄭門去,就是打新鄭門回來。
果然不多時到了地方,胡二纔開得馬車車廂門,兩條還沒踩到地面上,便差點被面前的景象給嚇得腳。
下馬人山人海,外頭還有些空隙的,越往前頭,越是多人。
他踩著車廂,頂起足尖看了看遠,果然到得河岸邊上,已然麻麻全是人頭。
前一陣子下了許久的雨,昨日、前日又是整日整日的暴雨,雖是晾了一晚上,地面有些地方還是有一灘一灘的積水。
後頭的老婆子揹著竹筐,已是利落地下了車,練地往邊上走,尋了個樹蔭,將筐子一放,在地上鋪了塊布,拿出些吃食飲子,就地賣起來。
“喝香飲子嘍!甘豆湯沉香水紫蘇飲豆蔻飲,二十文一筒,又甜又香又解!另有才出鍋子的綠豆糉,肚子了來一個咯!”
人雖然瘦矮小,聲音倒是傳出去遠遠的,一時有人聽了,過不得幾時就圍過來一個。
胡二看著賣收錢,數了數,登時連熱鬧也不想看了,只覺得這生意比自己賣豬還賺得多。
他站了一會,後頭源源不斷又涌出人來,知道不能在此久立,果然照著那老婆子的話,擡頭看去,尋了不遠一棵柳樹,朝著那一。
胡二人高馬大,仗著一膀子力氣,也不怕同旁人撞,饒是這樣,他了半日,惹來一堆子白眼,也還未到得地方。
還未等他走到樹蔭底下,人羣當中忽的發出了一陣鼓譟聲。
胡二渾不知緣故,轉頭問了一圈,人人俱是墊著腳往前邊看,也答不上來,他只好也跳起來看了一會,卻見兩條大船一前一後從上游駛了下來。
遠遠看去,那船怕不有十來丈長,數丈寬,很有陣仗。
胡二雖是看不到時辰,卻知道怕是差不離到了龍抓泥之時,連忙往前拼命了又,終於到了最近的一棵榕樹下。
那老婆子沒有騙他,此的位置確實很好,只是樹上麻麻全是站著著坐著的人,哪裡能上得去?
來都來了。
已是得進來這一,胡二心中到底有些不甘,又聽得遠呼聲一片,實在不知道河流此時發生了什麼,他一咬牙,抓著上頭人的腳,踩著下頭不知道什麼,到底還沒忘記小時候爬樹的本事,幾下攀得到了一枝椏上頭。
“不要,已是站不下了!”
上頭人不耐煩地道。
“誰踩老子腳!”
下頭人怒喝道。
胡二一應只做不聽,撿了個位子,把頭往前拱去。
此距離河岸邊不過三四丈遠,很容易便瞧見那河水又黃又渾,同一碗水半碗黃泥兌出來的泥漿子也無甚區別,又兼水勢極大,隔得老遠,已是能聽得河水嘩嘩聲。
都水監特地選的此河段比起前頭更窄小三分,河水被束,得小了,水勢衝力越大,又有一點子落勢,更顯得那水來勢洶洶。
“開始了!”
不知誰人道。
下頭人聲一片,人人朝前頭。
幸好昨夜京都府衙連夜在前頭砌了半人高的牆,距離河水足有一丈寬,不人行得太近,又有巡鋪、軍在前頭頂著,不然怕是前邊一排人都要被下了水。
此時已是有小兒給得在裡頭哭了起來,又有人大罵大。
胡二心中看著下頭場景,縱然自己不在其中,依舊是嚇出了一冷汗。
“看,那是不是龍爪!”
有人指著前頭道。
“呸,你個沒見識的,那浚川杷!鐵爪龍能有這樣大?”
旁人嫌棄地糾正,還不忘給他解釋一番,道:“瞧著那大爪子了嗎?那是巨木所做,上長八尺,下頭木齒長二尺。”
又遠遠點著河裡頭的木爪道:“你看到那木尺上頭拿繩子綁的石頭了不曾?”
前頭那人忙道:“瞧見了。”
“前一陣子金明池後頭有人給大石死,你聽未聽說過?就是爲了運這個石頭!”
下頭人人得不行,樹上這許多人雖是也坐得屁疼,到底還算舒服。
那人一副說書人的架勢,對著河中船、杷指指點點起來。
“瞧見那兩艘船前頭的車不曾?那是用來繫繩的!當中那一塊大木深深碇進船裡,以車拖繩,以繩牽杷絞之,以杷鬆下頭泥沙,這一來一去,船移沙,自然就把下頭淤泥清了!”
一樹人紛紛點頭,發出恍然大悟的“哦”聲。
可胡二卻覺得好似有哪裡不對。
河裡頭已經開始行起來。
役夫們將那浚川杷上頭的石頭得實了,又用繩細細綁了一層又一層,唯恐出現上回半途石落的形,又將另一頭的繩纏繞在船當中,車也準備好了。
張瑚就站在右邊的那一艘船上,看著下頭水勢。
他不是那等會在岸上乾坐著的人。
自家的事,他一定要自家看著才肯放心。
他親自上了船,都水監的其餘員自然也不能躲著,紛紛跟了上去。
船雖大,可這數十人杵在上頭,就工匠、民伕們越發不好走。
沈存復很是不滿,同上抱怨道:“何主簿,好歹也勸一勸,人人都了上來,幹活的人都上不去了!”
一旁的高涯也同著發脾氣,道:“匠人也就算了,個一兩個也不打,左右今日不過是看著杷子、車並船罷了,可民伕了,誰人來拉繩子拖車?!”
那何主簿也有些無奈,卻是道:“今日水流大,想來上幾個人也不打——張公事已是上去了,你難道還要把他攆下來不?!”
沈存復不耐煩地道:“張公事攆不得,旁人一個也攆不得了?做事的上不去,俱是看熱鬧拍馬屁的上去,你我這活怎麼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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