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樣的話，又怎麼可能當著旁人的面，公然說得出來。

史中丞上得前道：“太后，康健，自然是好事，朝中國是勞，若是弱多病，必會十分辛苦。”

楊太后柳眉一擰，開口道：“趙渚的便十分康健！”

說來說去，話又繞回了原點。

倒不是衆人不願意遵從趙芮的詔，而是這許多年來，他們已是從這位上得到了不教訓。

而其中最重要的教訓便是：若是國朝有一個病弱的皇帝，而那個皇帝一旦發生什麼意外，會在朝堂之上，造什麼可怕的後果。

且不說旁的，單是爲著先皇的子嗣問題，就不知道愁白了多醫的頭。

然而楊太后一意孤行。

從前楊家是給挑過不人選，還楊度帶了名單進宮來，因此事給張璧撞破，最後吃了不苦頭。

可那些名單上的人選，回頭來看，沒有一個比得上趙昉名正言順。

畢竟是丈夫選的。

還不如聽丈夫的！

趙芮死前說過，給排了後路。同先皇夫妻多年，楊太后自認沒什麼本事，除卻在一旁乾著急，也幫不得什麼忙，到得現在，願意再信丈夫一回。

“都說趙昉不好，卻是何人說的？”楊太后不解地問道，“難道你們都見過他，時時同他在一？”

見得太后耍起賴來，員們俱都有些無語。

難道要去同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婦人講道理？

楊太后又不似太皇太后，甚事不知的，偏生又會抓些奇怪的主意。此時此刻，還不能強令聽從，當真人爲難。

“我也不曾見過那趙昉，只是既然先皇帝特點了他，以先皇英明，自然不會將皇位傳於一個多病之人罷？”楊太后認認真真地爲丈夫說話，“既是先皇帝點了，衆人都不曾見得，爲何諸位人，俱是不肯同意？難道先皇帝說的話，已是不作數了不曾？”

殿中登時雀無聲。

衆人不是被說得啞口無言，而是被這般倒打一耙，弄得全無脾氣。

爲何不肯趙昉繼位？

是他們不肯嗎？

明明是躺在楊太后後那一個才斷氣的人決定的。

他們雖然順水推舟，可如果沒有太皇太后拿主意，又怎麼可能這麼順利？

不過不管怎麼說，楊太后話懟得這樣邦邦的，衆人還是得爲自己辯解一回。

翰林學士吳益上前道：“太后，那趙昉遠在秦地，未必能適應京中水土，先皇帝雖然留有詔，可此一時、彼一時，若是眼下把趙昉請京中，一旦其人到得此，有什麼不好，屆時國不可一日無君……”

話裡話外，俱是認定了趙昉太弱，不合宜做皇帝。

楊太后聽得他那悉的聲音，腦子裡頭那一弦登時一，倏地就轉過頭去。

雖然不識得對方的名字，卻是早已記得了對方的臉。

這就是頭前最先提議濟王趙顒做皇帝的那個老頭！

死老頭！

滾你媽的蛋吧！

雖然出自書香之家，可一般也是在宮外長大，在家做兒時，多也聽過幾句不堪之語，看到吳益的那張老臉，又聽得他說話，還沒等人把話講完，楊太后已是忍不住在心中罵起娘來。

早已先爲主，也不用再聽完了，當即打斷道：“這位人，你可是太醫院的醫？”

吳益那一句“國不可一日無君”纔剛剛出口，後頭還有長長的諫言要說明，那一肚子的錦繡珠璣，生生便被楊太后這一句問話給堵了回去。

他尷尬地頓了一下，道：“臣乃是翰林學士。”

楊太后拖著長長的調子，“哦”了一聲，平鋪直敘地道：“我還以爲人乃是醫，怕是從前還給趙昉診治過，是以才能做到這般心中有數，彷彿親眼得見一般。”

吳益被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都說頭髮長見識短，又說婦人利，果然乃是經驗之談。

他想要乾地回一句“臣自小讀醫書”，可還來不及說出口，一旁的黃昭亮已是上前道：“太后，吳翰林所言，雖然有過其實，可其中也並非沒有道理，秦地畢竟甚遠……”

黃昭亮正在此說著，立在太皇太后首邊上，距離楊太后並不遠的崔用臣，卻是擡了擡眼皮。

太皇太后故，他失了最大的靠山，可悲痛之間，聽得那“秦地”二字，多年趨利避害的腦子，已是瞬息之間反應過來。

崔用臣不著痕跡地往左邊挪了幾步，尋了個並不遠，也不近的位置，躬下子，輕輕地道：“太后……”

楊太后吃驚地轉過頭。

崔用臣提點道：“秦王家的趙昉，眼下正在京中。”

楊太后愣了一下，問道：“什麼？”

以爲是自己聽得錯了。

楊太后的靜這樣大，登時引得衆人紛紛看了過來，著後頭那一名作頗有些引人注意的黃門。

崔用臣在太皇太后手下辦差多年，見過無數大場面，自是怡然不懼，而是恰到時機地將聲音提得大了些，給左近的人都聽得清楚。

“先皇去時，已是遣了人往秦地接那位趙昉京，只是後頭多有變故，等到其人京之時，已是定下新皇，太皇太后憐其年，便令其暫居宮中，要等到春暖之後，再讓其回去。”

崔用臣這一番話，說得分寸十足。

他沒有提及任何人的不對，甚至說到趙昉時，也只道其年，不說其弱。

殿中登時有些嗡然。

黃昭亮登時有些吃虧。

楊太后不知道趙昉況，是因爲在太皇太后管束之下，同被足也沒有太大的差別，自然無從接外頭的信息。

而黃昭亮不知道，卻是因爲他當真沒有子孫在國子學中讀書。

他世家出，自有族學，況且便是沒有族學，也會送去太學，再不濟，便是各家書院，絕不會讓他們去其中多是紈絝的國子學讀書。

殿中其餘員也是一般。便是偶有兩三人，自有子嗣在國子學中，可衆人都日理萬機，哪有功夫去問小兒學中都有誰，又是哪家的。

既然趙昉正在京中，楊太后也不再管其他人的話，立時道：“既如此，他住在哪一宮殿？怎的就不能來瞧一瞧？”

崔用臣沒有片刻猶豫，立時道：“因那趙昉一心向學，宮中又無讀書之，自請去了國子學中，近日雨水頗多，他怕往來不便，便在其中住宿了。”

***

國子學中，趙昉正在抄書。

此的博士多是員兼任，今日宮中祭天，不人都在需要參加的名單之上，只好早早佈置了功課，學生自行去做，又代教習看著。

先生不在，學裡早已吵翻了天，衆人或拿了那彈弓出來玩，或取了那外頭買的香豔雜書互相指著笑，不還直接溜得出去，依然不知去向。

趙昉手裡抄得慢騰騰的，卻也沒有懶，然而走得近了，便能瞧出他其實是在分神。

在他旁的桌案上，張璧正百無聊賴地拿著一桿筆在紙上畫圈。

趙昉看著是在抄書，其實一半的心思，都放在了張璧上。

明面上，是張璧把他當做弟弟在照看，可實際上，卻是他學著從前哥哥對待自己那般，把對方當做弟弟在照看。

見得對方悶悶不樂地在紙上畫了半日的圈，一句話也沒有說，趙昉有些著急起來，便放下手中的筆，將座下椅子挪了過去，問道：“張璧，你要不要出去玩？”

趙昉原本從來不肯做這樣的事，一則他本就不招人喜歡，一旦逃學多了，引得先生不喜，日子會更難過；二則他與張璧走得極近，若是同對方一同逃學，那張瑚知道了，怕是不會再讓自己同他弟弟來往。

然而見得張璧難過了這許多天，一直沒有什麼神，他還是忍不住湊了過來。

張璧搖了搖頭，並不說話。

趙昉想了想，又道：“你不是總惦記著那一個姐姐家裡的鳥兒，我們不如一齊去家看鳥吧？”

張璧的頭搖得更厲害了，不高興地吐出兩個字，道：“不去。”

趙昉頓時也無招了。

他是知道張璧爲什麼不高興的。

前一陣子他哥哥去管治水，張璧回回都嚷著要去新鄭門看哥哥通渠，隨著日子越發地近，他甚至盤算過要拉著趙昉一同溜得出去看浚川杷清淤，日日都興高采烈的。

然而等到那浚川杷在衆目睽睽之下，顯出十分的無用，又恰巧遇得巨洪，捲走了數人之後，張璧的臉上就失了彩。

國子學中人人知道張璧的份，不敢當面說，可在背後，不得議論那張瑚不愧其名，行事胡得很，一次兩次還好，次數多了，難免被他撞得幾回，很是教訓了幾個人。

然而教訓畢竟是教訓，張璧此時畢竟已經懂事，聽得旁人言語，又見得有人評判，再兼自己也聰明，多多也能做到明辨是非。

只是誰人又願意承認，自己最親近的親人，果真是個胡行事的無能之輩呢？

趙昉也不知道應當要怎麼安，選來選去，選了最笨的辦法，直接道：“世間哪有時時都做得好的人？先生不是說，人如水，有起有落？大舅爺雖然此次沒有大功，卻也很辛苦，況且他原本在贛州做得許多功勞，又不是旁人瞎說的。”

他不說這話還罷，說了這話，張璧更不高興了，一下子就坐起了子，瞪了他一眼。

趙昉無所適從，全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只好盲目地連連道歉。

張璧鬱郁地道：“同你其實沒有關係……上回我們出得外頭玩，在西街上頭聽人說了話，你還記得嗎？”

自來京之後，爲數不多的趣事，都是同張璧在一起時纔有的，趙昉如何會不記得，便道：“可是那個賣白蠟的商人？”

張璧蔫蔫地道：“他說我爹撿現的都撿不好，怨不得生的兒子給人哄了去買什麼浚川杷。”

這一番話，趙昉是聽到了的，卻全然沒有往張瑚上去想。

他畢竟是個才京沒多久的小孩，又無人悉心教導，所有事都是自己索著來，自然不可能知道張瑚、張待二人從前在什麼地方任職過了。

當日聽得那賣白蠟的商人同人閒話，自稱是贛州來的，把當地曾經有一個通判誇得天上有地上無的，這也罷了，還要罵後頭來的那個知州，甚事不懂，只會來。而今生了個兒子也做了，一般跟著老爹學，什麼七八糟的杷子、釘子都要買。

因那人說的“杷子”、“釘子”，趙昉全然就沒有反應過來，其人說的是浚川杷。

他登時有些尷尬，也不知道應當要怎麼說了，猶豫了一會，只好道：“他不懂事說，我們不要理他，再說大舅爺也不是當真就不會行事，要是下一回就了呢？”

又道：“況且先生不是說過，這通渠清淤之事，都百十年了，從前朝到今朝，都很難置，大舅爺雖然厲害，也不是神仙……”

他慢吞吞地道：“再有一個辦法，將來你我長大了，去幫著通渠清淤，若是能比大舅爺厲害，豈不是也好？”

趙昉平日裡話並不多，今天難得地說了這樣長長的一段話，雖然沒有把張璧哄好，到底他舒服了幾分，道：“好像也是。”

張璧坐了起來，忽然想到今天的日子，忍不住問道：“今日宮中祭天，怎的不你一起去？”

趙昉面如常，張了張，卻是道：“今日先生布置的功課你做了嗎？”

直接把方纔張璧的問題給岔開了。

張璧的子跳得快，也沒怎麼放在心上，聽得趙昉提醒，立時就轉移了注意力，連忙坐直了去抄書，剩得趙昉一人垂著頭，慢慢把椅子挪了回去。

他也想問，宮中祭天，爲什麼不他？

他也姓趙啊……不幹事的文武百，學中的先生都能去，爲什麼他明明是南班一脈的正經後人，卻連頭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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