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顧公事給每一組都派了活,高涯並沈存復他們兩組分得的活計乃是統籌、比對各組數字。每過一個時辰,其餘組別的水工都要將自己勘測、量度出來的數字報給他們。
二十餘組水工,每兩組負責勘探、量度的容是一致的,可因爲各種原因,統計出來的數字,卻幾乎全部不同。沈存復已是卯足了力氣在幹活,帶的那名水工也十分積極,雖是幫不上什麼大忙,打下手卻從不抱怨,然而一個時辰下來,兩人往往還未來得及全然把其中數字差異原因給弄清楚,下一個時辰的數據又被了上來。
沈存復負責的是晚間的數據,高涯負責的是白日間的數據,名義上兩人一個只用管六個時辰,可實際上,能在八九個時辰當中,把數據給理清楚,已是要謝天謝地。
一日統共也就只有十二個時辰,去了八九個,剩下那三四個還要挪出功夫來吃飯、穿、洗漱,簡直連睡覺的時間都是出來的。
往往一回得船艙,他只抹一把臉,也顧不得洗澡,倒頭就能睡著,次日一醒來,還來不及把那分下的炊餅嚼出麥香來嚥下去,又是漫天的數據涌了過來。
可明明被用得這樣盡,如同老牛一般被對待,沈存復居然還莫名地在心底裡冒出了一子滿足的緒。
難道是同那龔監堤一樣,給鬼上了?
他算完一組數,忍不住轉頭看向了不遠站在桌案後頭的顧延章。
對方正埋頭不知道寫著什麼,全然沒有注意到他投過去的目。
沈存復早已暗暗記了時辰,自己在此站了多久,那顧公事就站了多久。
幾天接下來,想要探知其人的能力,並不困難。
這一位顧公事不是都水監中的水工,也不是水利出,剛開始上船的時候,雖是看上去對汴渠很有了解,可只要多問幾句,就能知道他的瞭解泰半浮於表面,想來是平日裡巡堤,查檔而知的。再往深問,譬如水文、水勢、度量方式、驗量地勢等等,雖不至於一無所知,卻也並不悉。
這不奇怪,水工就是水工,員就是員。
若是科舉出的員,同雜舉出水工一樣知水,那他們這些水工,靠什麼吃飯?
與之相反,以這顧公事對水事的瞭解,同前面幾任員相比,其實已經能算得上是難得的“技”了。
然而幾天下來,正因就在一旁看著,沈存復才覺得心驚。
他已是從那龔監堤口中得知,這一位顧公事乃是良山書院出,又是當年的狀元郎,既如此,六藝出衆,倒也是意料之中的。
可多年過去之後,明明鎮日爲,宦海沉浮,其人居然還如此於算學,實在沈存複意外得很。
剛開始那兩天,那顧公事先是跟著水工出去勘測水勢、地勢、水文、岸距等等數據,然後就是進得船艙當中,站在負責複覈、測算的人旁,看著他們列數而算。
他幾乎一言不發,往往站不多久,就又出得門去,若不是偶然有一次聽得有人,沈存復甚至沒有察覺,這顧公事竟然一直站在自己旁。
然而發覺之後,他就忍不住留意起來。
第一、第二天的時候,這顧公事只能站在一旁看,第三第四天的時候,這顧公事已經開始跟在其餘負責勘探的水工旁,學著他們的樣子一起測錄,而等到今日這第五天,他甚至直接走進了船艙裡,另據了一小桌子,取了前幾日的數據來,對著從前的文本細細複覈起來。
這是做樣子,還是當真在算數?
沈存復忍不住想到。
他手頭要做的事其實很多,可卻是總忍不住分出心來,想要去看看對方到底在做什麼。
幸而沒過多久,那顧公事就放下了手中的筆,走了出去,行到船頭,同其餘水工站在一起,不知在閒談些什麼。
勘測各數據雖然煩,可多是枯燥的活,常常是兩人一同幫著手做事,但也有一人做事,另一人記錄的時候。偶爾遇得做事的那人,許久才能出一個數據,記錄的那人,便只好在一旁等著。
顧公事挑的就是那另一人乾等著的時候。
沈存復手頭事忙得厲害,沒有被問過話,可他趁著吃飯的時候,聽過,其實問的都是很尋常的問題。
譬如水工平日裡的都做些什麼,又要怎麼做,難不難,難在哪裡,若是改善,最希改善哪一。
另有堤壩之多有什麼問題,一年之中,什麼時間最容易護堤、修堤,各縣、各鄉的河堤、水匱等等又有什麼不同。
他那問題問得極細,又不是一味問話,而是夾雜著自己看法在閒談,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是談。譬如一樣是說水匱,他就先說自己前頭去了祥符縣,前一陣子京城裡頭大魚遍地都是,價格又便宜,誰知道乃是祥符縣中水匱壞了,那一鄉里頭的人蓄養的大魚跑了出來。
又提及那水匱的形制、年代、用途,再說其中維護況,再慨一句,也不知道過了這許久,那水匱若是重新修復了,還能不能再用。
他拋了這一塊磚,等到問及邊水工對方見過的水匱時,誰人又會想其他的?
這種談方式,有給有收,會水工們覺得這不是一個上峰在走過場,而是同自己一般的水工在抱怨差事,往往不經意間,就把心裡話給說了出來。
沈存復雖說脾氣大,子乖張,可他心眼也小,偶爾看到一次、兩次的時候,就會留心上,等到看得多了,就止不住多想。
——這顧公事,究竟是要做什麼?
眼下趁著其人不在船艙當中,也沒有回頭,沈存復找準了機會,走到了方纔顧延章站的那一張桌案面前。
上頭擺著其人方纔測算的紙張,並前幾日沈、高兩組做出來的結果。
“沈工,你在看什麼?”
一旁的那名小水工忍不住問道。
沈存覆沒有說話,只看著面前那一張寫滿了數算過程的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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