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人話一落音，文德殿上頓時響起了一陣低低的嗡聲。

衆人盡皆朝他去。

右邊那一小撮頭戴獬豸冠的史們，更是個個眼中彷彿淬了毒，恨不得食之而後快。

當中有幾人，本已是將袖中的摺子取了出來，此時只好重新又塞了回去，莫不在心中暗自狂罵。

這老狗！爪子怎麼這樣長！

沙谷口民，幹你屁事？當自己還是從前嗎？你是言，還是史啊？

不回翰林院中喝你的茶，出來吠作甚？！

而坐在屏風後的楊太后，旁的事全然沒有耳，只有一個詞，卻是驚得險些坐不住。

拿手扶住了椅的把手，忍不住提高音量問道：“民？什麼民？？”

來了！

立在當中的那人聽得楊太后發問，深深吸了一口氣，將腦子當中早已想過無數遍的話說了出來，高聲道：“範堯臣獨攬權位，隔絕中外，枉顧聖恩，致使宮中不知天下事，不知民間苦！自上善門至泗州，沿途怨聲載道，百姓惶惶不已，東西奔逃，困難於道，鞏縣位於沙谷口東北，相距最近，其知縣範純明以強之，不民，使縣中百姓近千人圍於縣衙，沸反盈天，並生民……”

他口若懸河，滿面紅，彷彿自己便是一初升的紅日，誓要把亮照遍整個文德殿。

而站在一旁的黃昭亮，卻是不由得暗暗喝了一聲彩。

好個吳益！不愧是靠著鹹鴨蛋、鹹菜升，一路走進史臺的人！

這一份踩牆頭，度時勢的本事，眼下烏臺之中，當真無出能出其右！

一樣是史，爲什麼有些只能踮著爪子，滿地去叼旁人吃剩的殘羹腐，另有些卻能平步青雲，幾進幾齣，擒故縱，以退爲進，明明面上看著是被貶，過不得幾年，便能儕政事堂？

差別就在這一份眼力，同審時度勢的進退之法。

史乃是天子口舌，何時進，何時退，要看懂天子示意。

即便是勸誡天子，怎麼勸，如何勸，都全看個人本事。

史書上那些以諫聞名之人，爲何會得以聞名？

與其說是諫臣“直”，不如說是天子需要諫臣的這一份“直”，來彰顯自己的“仁”。

無論前朝太宗，還是本朝太祖，莫不以“善納諫言”、“虛懷若谷”著稱，可就在當朝，同樣不乏因直諫而被貶、被罰，終鬱郁不得京，死於窮鄉僻野的言。

吳益幾起幾落，卻依舊能穩在如今的位子，不得不說，其人在關鍵之時，實在是有幾分揣度之才的。

他挑在此時出來彈劾範堯臣，不早、不晚。

若是早了，楊太后對範堯臣堅信不疑，這一個多月當中，送宮門卻又悄無聲息的彈章，怕是能堆滿半間宮殿，他的彈劾不但不會有用，說不定還將被宮中那一位不分青紅皁白之人轟得出去。

纔給尋了由頭，貶去青州的兩個言，便是前車之鑑。

可此時此刻，滿朝俱是質疑之聲，有半個政事堂在前頭幫著把石塊敲鬆，又有樞院打邊鼓，再有襄州、蜀地、廣南等地之事接連而至，楊太后面上看著依舊站在範堯臣一側，可那一雙，已是要擡不擡，只需一個推搡，但凡力氣大得些，便能站得開去。

而吳益選的這一個契機，這一個下刀，更是直直在範堯臣的頸項。

那便是民。

於天家而言，有什麼比得上民令人驚惶？

況且眼下垂簾的這一位，更是從未有過政事經驗的楊太后。

黃昭亮微微瞇起眼睛，看向了上頭屏風的方向。

如他所料，楊太后果然大驚，惶惶問道：“吾怎的不曾聽得中書奏報！此事是真是假？！”

吳益好容易等來了此時，怎的會給機會溜走，當即回道：“臣不敢欺瞞太后！鞏縣距離京城雖遠，可千人之勢，何等浩大，沿途行商、路人莫不耳聞，另有皇城司、轉運司一般得見，便是京中，也漸已傳得沸沸揚揚。然則民如此大事，宮中卻一無所知，範堯臣隻手遮天之勢，可見一斑！”

又道：“太后若是不信，範參政此事也在殿上，臣與其對質！”

他字字句句，全似一柄利箭，直範堯臣而去，可奇怪的是，對方卻並無半點反駁。

到得此時，楊太后如何會不知其中必有。

依舊袒護範堯臣，可心底裡，免不得泛起一二狐疑來。

吳益如此信心滿滿，範卿卻一言不發，難道，範堯臣當真有意攔下外州它縣之事，隔絕中外？

不敢多想，只對著吳益問道：“你所說的民，卻是什麼時候的事？只鞏縣如此，還是另有別一般如此？怎的會起民？”

楊太后這話一問，簡直明擺著已經落轂中。

吳益不怕問，只怕不問。

鞏縣民，當真不是他胡編造之事。

範堯臣要行導通汴，當此要害之時，各都在調民伕，實在勞民傷財，衙門得了，自然會激起民變。

他立刻說道：“據臣所知，自上善門至泗州，但凡所要調民伕之，因被範堯臣經中書下令催，各地衙門，莫不用酷法厲行，輒以兵丁、衙役強令徵召，至於昨日，已有鞏縣、萍鄉、澧谷等衙門遭得百姓圍困……”

吳益話剛落音，史臺中也跟著站出來了一人，附和道：“太后，臣亦得知，白馬、酸棗、祥符等縣，數日前一般有百姓躁，只是衙門暫了下去。”

一面說，一面還將手中的奏章雙手呈了出來，道：“臣有本奏及此事！”

有一就有二，隨著史、言們一個個站得出來，另有其餘員作證，已是勾勒出一個京畿郡縣民生躁，如若不管，立時就要烽火四起的景來。

楊太后把手中的帕子都要揪爛了，再如何信任範堯臣，也再無法自制，聲問道：“範卿，汴渠沿河輔郡，果真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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