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緩緩站起來，仰頭天。

李太一隨著李玄都的視線去，卻什麼也沒有看到，不由問道：“師兄在看什麼？”

李玄都答非所問道：“小小一座青丘山，倒也是藏龍臥虎。”

李太一瞇起眼，陷沉思之中。

蘇蓊沒有說話，目停留在山巔下方的位置。

李玄都收回視線，向蘇靈問道：“六十年選拔一次客卿，青丘山通常是兩任客卿共存，在新客卿長起來之前，仍舊是由老客卿掌控局面，那麼上一任客卿是誰？”

蘇靈一怔，隨即回答道：“我們都稱呼他爲吳先生，”

“吳先生。”李玄都又問道，“他是哪家之人？”

蘇靈道：“胡家。”

李玄都微微點頭道：“自從你們的老祖宗蘇蓊被鎮鎖妖塔後，就是胡家得勢而蘇家失勢，這很合理。”

蘇靈愕然道：“恩公怎麼……怎麼知曉這等聞。”

李玄都看了蘇蓊一眼：“道門各宗同氣連枝，你不要忘了，我們清微宗與妙真宗的關係可是極好的。”

蘇靈恍然道：“原來如此。”

不過蘇靈也並非不諳世事的小丫頭，此時已經開始疑慮於李玄都的真實份，就算妙真宗將這等辛給了清微宗，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知曉的，這位恩公在清微宗中的份必然十分不俗。

李玄都當然不會在意蘇靈在想什麼，他不想表明份，是不想招惹麻煩，並非見不得人，如果蘇靈真能猜出他的份，他也不會否認就是了。

李玄都再問道：“這位吳先生是何方人士？”

蘇靈明顯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就是齊州本地人，出於社稷學宮。”

李玄都自語道：“社稷學宮的三位大祭酒，我已經見過玉齋先生黃石元，還有一位大祭酒年紀極大，只是收徒講學，裴玉就是他的弟子。如此一來，只剩下最後一位大祭酒，好像也是姓吳？”

李太一接口道：“的確姓吳，作‘吳奉城’，在諸多大祭酒中最爲年輕，只是不年紀。可這位吳先生在甲子之前就已經爲青丘山的客卿，從年齡上來說，有些對不上。”

李玄都沉道：“說的也是，不過不能排除儒門兩代人提前佈局青丘山的可能。”

……

儒門的三大學宮其實都有前，比如萬象學宮的前就是萬象神宮，而社稷學宮的前便是大名鼎鼎的稷下學宮。

稷下學宮在興盛時期，容納了當時諸子百家中的各個學派：道、儒、法、名、兵、農、、輕重諸家，彙集了天下賢士多達千人左右，其中著名之人就有儒門的亞聖、荀卿等。

尤其是荀卿，曾三出三進於稷下，歷時數十載，並曾三次出任祭酒主持學宮，不過後世儒門頗爲冷遇荀子，認爲他“才高學陋”、“不見聖賢”、“喜爲異說而不讓，敢爲高論而不顧 ”，有些類似於道門冷遇楊朱。

可不管怎麼說，因爲稷下學宮的緣故，儒門最終還是認可了荀卿，並在儒門獨尊於天下之後，稷下學宮罷黜百家，並改名爲社稷學宮。

社稷學宮這一支便是繼承了荀卿的道統，有別於號稱聖人、亞聖正統的萬象學宮和集理學聖人、心學聖人之大的天心學宮。

因爲戰等緣故，社稷學宮已經不再位於稷下學宮的舊址，而是遷移到了北海府境。不過社稷學宮並非萬象學宮那般位於城，而是在建造於城外，這些年來，齊州戰不斷，無論是青教也好，還是其他兵匪也罷，始終無人敢去冒犯社稷學宮的威嚴。

社稷學宮的三位大祭酒以玉齋先生黃石元爲尊，如今玉齋先生去了帝京，便由已經半是退的大祭酒孟正代爲出面主持學宮日常事宜。至於第三位大祭酒吳奉城，並不經常面，一年中倒有大半年不在學宮。

不過就在臘月二十三的清晨，大祭酒吳奉城卻是現於社稷學宮。

吳奉城其人，能在不之年就爲儒門的九位大祭酒之一，的確可以用“年輕”二字來形容，其相貌氣態也很符合世人對於名士大儒的想象，兩鬢微霜，笑意溫醇，相貌清奇又略帶歲月的風霜痕跡等等。

所以當吳奉城行走在社稷學宮中的時候，來往之人無論份年紀，都紛紛向這位大祭酒恭敬行禮。

吳奉城不斷點頭致意，並無架子，讓人如沐春風。

他這次返回社稷學宮，是爲了見同爲大祭酒的孟老夫子，雖然兩人並無師徒名分，但孟老夫子的資歷和年紀擺在那裡，於於理，他都應當見上一見。

很快，吳奉城來到一座藏書樓外，這是孟正最喜歡停留的地方，也許是老人的通病，上了年紀之後，便不太喜歡理會那些俗事，李道虛如此，補天宗退的幾位宿老如此，孟正也是如此。孟正曾不止一次說過，人事有興衰，不必太過理會所謂的儒道之爭，順其自然就好，只是這等言辭在儒門幾乎等同於大逆不道，也就是孟正位尊輩高，纔敢如此直言，換其他人，只怕要被問罪，輕則逐出門牆，重則命不保。

吳奉城剛剛走到藏書樓外的院子中，還未推門進樓，就聽孟正的蒼老聲音從藏書樓中傳出：“止步，莫要污了這滿樓的藏書。”

吳奉城苦笑一聲，真就止步不前，不曾進樓。

接著，藏書樓二樓的窗戶被推開一扇，顯出一個滿頭白髮的影，正是大祭酒孟正。

吳奉城主開口道：“晚生這次回來，是有一事想要與老先生商議……”

不等他把話說完，孟正已經是打斷道：“不必說了，老夫不會同意，你若執意如此作爲，老夫也無甚辦法，可要讓老夫與爾等同流合污，那是萬萬不能。”

吳奉城道：“道門咄咄人，若是儒門一朝傾覆，難道老先生還能置事外嗎？”

孟正面無表道：“當年道門可曾因儒門的緣故就此不存？如果儒門當真難以存於世間，絕非外敵之故，只會因爲後世弟子忘記了聖人的教誨，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纔會被世道所不容。若是儒門弟子謹記聖人教誨，修養德，知行如一，便代代薪火傳承不息，就算神州陸沉，也難絕聖人道統。”

吳奉城默然不語。

孟正繼續說道：“你捫心自問，如果儒門盡是你這般聰明人，縱然能興盛一時，能流傳千秋萬世嗎？”

說罷，孟正不給吳奉城繼續說話的機會，直接關上了窗戶。

吳奉城站在原地沉默良久，最終也沒有走進藏書樓，而是轉離去。

因爲時間的原因，吳奉城不能在社稷學宮停留太長時間，他還要趕回青丘山。

黃昏時分，吳奉城從社稷學宮來到青丘山天，剛好趕上了狐族慶典和客卿選拔。

吳奉城遠遠眺著燈火輝煌的主峰，暗歎一聲，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只是希不要生出變故纔好。

大而言，青丘山的胡家和蘇家是關鍵，經過當年青丘山主人和狐族子蘇蓊的事之後，原本佔據了主導地位的蘇家不得不讓位於胡家。不過胡家闇弱已久，坐不穩位置，在這種況下，胡家決定藉助外力來制蘇家，於是就有了甲子之前社稷學宮之人爲青丘山客卿之事。

社稷學宮不是救苦救難的菩薩，自然是有所謀求，藉著這個時機開始對青丘山進行滲，意圖掌控整個青丘山，使其爲社稷學宮的附庸勢力。

不過對於此事，無論是青丘山部，還是社稷學宮部，都有分歧。

青丘山這邊，胡家傾向於大樹底下好乘涼，希找尋一個靠山，哪怕讓渡一部分自由和主權。畢竟過去千百年中，胡家大部分時間都被蘇家所制，胡家想要一舉倒蘇家，這是個絕佳的機會。

蘇家則是拒絕，除了爲了拒絕而拒絕之外，蘇家也有考量，蘇家曾經出過不止一位長生地仙，只要蘇家能夠再出一位長生地仙，局勢就會截然不同。遠的不說，就說近在咫尺的清微宗，只因出了一個李道虛，便從二流宗門一躍爲可以與正一宗、無道宗相提並論的一流宗門。如果青丘山投靠了社稷學宮，那麼社稷學宮是決然不會讓蘇家再出一位長生地仙，樹底下是長不樹的。就算社稷學宮轉了心，胡家爲了維持自己的地位，也一定會借社稷學宮之手對蘇家大加制。

再有就是，如果青丘山不再恪守中立，而是站隊儒門，必然會牽扯到儒道相爭之中，那麼青丘山很有可能爲兩家相爭的犧牲品。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真要投靠儒門，也不能由胡家來主導此事，這是蘇家請來天心學宮之人競爭客卿的緣故。

至於社稷學宮這邊，大祭酒孟正持反對態度，原因也很簡單，子不語怪力神，敬鬼神而遠之。玉齋先生黃石元態度曖昧，唯有吳奉城和其父吳振嶽執意推行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