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日,很快便到了大年三十。
因著要過年團圓的緣故,阿梨早早給劉嫂放了假,大年二十八起,便在家里歇了。
書肆也早早關了門,這條街上多是商鋪,臨過年了,沒了客人,幾乎也都關了,往日里熱熱鬧鬧、人來人往的巷子,忽的安靜了下來,人還有些不大習慣。
大年三十這一日,阿梨難得睡了個懶覺,等睜眼時,歲歲還躺在懷里呼呼大睡,小豬似的,臉蛋睡得紅紅的。
阿梨放低聲響,幾不可聞從榻上下來,走到窗戶邊,輕輕推開一條,便見院里白茫茫的一片。
昨夜里又下雪了。
院子被厚厚的雪覆蓋著,院里那幾株桃樹的枝丫都被彎了,單薄的枝干不負重擔,沉沉墜著。
唯獨水井那一塊,因著井是中空的,雪一落進去,便化作雪水了。
屋里的爐子已經熄了,只留一點點余溫,阿梨忙推開門,才走一步,臥在舊棉上的阿黃就爬了起來,跟著后一起出來了。
雪頗厚,阿黃還是只的小狗,一踩進雪里,就直接往下陷了進去。
它似乎是沒經歷過這樣的陣仗,直接就慌了,下意識跺著后,偏偏雪綿綿的,不好著力,越撲騰,越是驚起一堆殘雪,弄了它一頭一臉。
阿梨從雜屋取了一簸箕炭出來,便看見阿黃一腦袋的雪,怏怏地樣子,瞧見,便可憐兮兮嗚嗚了兩聲,像是在求助。
阿梨險些笑出來,到底怕傷著阿黃護主的心,勉強忍住了,快步走過去,把它從雪地里解救出來,放到臺階上。
阿黃自覺丟臉,尾得低低的,眼睛可憐兮兮垂著,低聲嗚嗚了兩句,扭頭就回屋了。
阿梨也跟著進去,反手將門關上了,給爐子添了些炭,又將窗戶打開了些,以做風。
看了眼榻上睡得正香的歲歲,便去灶屋弄些早膳。
阿梨還沒回來,不曾想,屋里榻上的歲歲倒是先醒了。朝左右看了看,沒瞧見自己最喜歡的娘親,黑琉璃似的大眼睛里,頓時蒙上了一層白霧,開始哼哼唧唧地小聲哭。
阿梨從廚房回來,左手端著給歲歲準備的米糊,右手則是的早飯,一小碗醬面,一進門,看見的便是這麼一副畫面。
兒坐在榻上,金豆豆直往下掉,一副委屈壞了的模樣。
阿梨自然心疼,微微揚聲安自家兒,輕道,“歲歲不哭,娘在呢……”
歲歲聽見聲音,抬頭看見娘親,顧不得哭了,哼哧哼哧便往阿梨的方向爬過來。
偏昨日是跟著阿梨睡的,沒睡搖床,床榻四周只用了些薄被擋著,眼瞅著就要爬過那被褥了。
阿梨顧不得手里的碗,飛快往一旁的桌上一放,朝床榻的方向跑過去,在歲歲爬到床榻邊沿前,穩穩一把抱住了歲歲。
阿梨心頭嚇得直跳,后怕不已,這大過年的,真要摔出個什麼事,都沒地方找大夫給歲歲看。
微微松了口氣,把歲歲抱懷里,溫溫哄,哄得止住了淚,才認真同講道理,“下回不許這樣了,摔著可疼了。”
歲歲聽不懂,眨眨含淚的大眼睛,張張,發出個類似于“n”的聲音,聲氣的。
長大了些,開始有意識的模仿大人說話做事,從前沒什麼意義的咿咿呀呀聲,偶爾能表達出點意思了。
阿梨被兒聲氣的模樣逗得出個笑,也沒不舍得訓了,低頭輕輕蹭蹭歲歲的鼻子,拉長了聲音,慢慢教,“是娘——娘——”
歲歲眨眨眼,握小拳頭,努力半天,臉都漲紅了,憋出個:“n……”
阿梨無奈,又想起聽劉嫂說的,家孩子便是先學會爹爹的,便又教歲歲,“那爹呢?跟娘學,爹——爹——”
歲歲繼續努力,拳頭握得更了,然后,“嘚……嘚……”
阿梨忍笑,一臉認真夸道,“我們歲歲真厲害,是天底下最最聰明的小姑娘。”
一轉頭,還是沒忍住,險些把眼淚笑出來。
倒是歲歲,仿佛從娘的語氣里聽出了對自己的贊賞,高高興興拍了拍手。
哄好了歲歲,阿梨便端了米糊來,一勺勺給歲歲喂了,等吃飽了,自己才慢吞吞吃著醬面。
醬是鋪子里買的,阿梨只煮了點面,鮮香微辣的口,阿梨吃得很香,額上都出了層薄汗。
用了早膳,阿梨便去了屋檐下,割了塊年,打算自己包餃子。
阿梨小時候過年的時候,薛母便會領著包餃子,這也是為數不多會做的吃食。
面、剁餡、調味……一樣樣,阿梨不慌不忙做著,反正大年三十也沒什麼事,正好打發時間。
歲歲還是頭一回看到餃子,好奇得不行,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盯著的面團。面團被娘團團,又長條,又切一小塊,然后又了圓圓的薄片。
圓圓的薄片被娘捧在手里,這樣一下、那樣一下,然后就變得圓鼓鼓了。
歲歲驚訝張了,里咿咿呀呀說個不停。
阿梨也不懂說點什麼,只時不時應一句,母倆說得牛不對馬的,居然也一副其樂融融的場景。
包好了餃子,便已經過了午時了。
母倆起得遲,早膳也吃得晚,都還不,阿梨便隨手取了本話本,慢吞吞地念給歲歲,一本書還未念完,兩人都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一覺睡醒,阿梨打了個哈欠,穿了鞋走到窗邊,輕輕推開窗,冷風呼呼吹進來,屋檐上有雪落下來,淅淅瀝瀝砸在窗臺上。
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忽然停了,大抵是方才睡覺的時候。
院里落雪還是厚厚的,天卻有些烏蒙蒙,冬日里夜早,加上今日又是個雪天,阿梨一眼出去,居然有種要到傍晚的覺。
正這時,不知道何傳來一聲竹聲。
聲音似乎隔壁那條街上傳來的,不遠不近,阿梨下意識回頭看了眼榻上的歲歲,小豬似的睡得倒是香,竹聲都沒吵醒。
阿梨抿著笑了下,剛想將窗戶關上,便聽到遠傳來的人聲,似乎是哪家婦人在喊出門玩耍的孩。
“二苗——三丫——四娃——回家吃年夜飯了——”
婦人的聲響穿過空的巷子,過了會兒,大概是沒得到回應的緣故,又換了個男人的聲音。大概是那婦人的相公,男子聲音比子高出不,傳得更遠,聽上去也更清楚了。
“劉二苗——劉三丫——劉四娃——”
不多時,阿梨便聽到了小孩兒的喊聲,接著便是一陣嬉笑吵鬧的聲音。
阿梨想,大概是玩野了心的孩子們,被自家爹娘這樣一喚,終于想起回家吃年夜飯了。
阿梨邊想著,邊將窗戶關上了。
大年三十,挨家挨戶都關上門團圓了,父母兒、夫妻姊妹、祖輩孫輩,其樂融融圍著一個桌坐,熱熱鬧鬧說著吉祥話,想來是很熱鬧的。
阿梨仔細想了想,自己似乎還沒經歷過這樣熱熱鬧鬧的年。
從前在薛家的時候,薛家人丁單薄,一家子只有薛母、薛蛟同三個人,薛母又是寡婦,怕旁人是說閑話,更從不放竹,總是等旁人家放了竹,他們冷冷清清吃了年夜飯,阿梨便去收拾桌子洗碗去了。
后來進了侯府,那便是奴婢了。主子過年,他們下人比平時更忙些,恨不得一個人當兩個人使喚,一忙就要忙到正月。那些年,阿梨甚至是有些怕過年的。
再后來,了李玄的通房,倒是不用做事了,只是屋里卻更冷清了。
香婉要回家,云潤要陪姑姑,李玄要陪母親妹妹,也還是一個人待著。
現在想想,大概是同親人間的緣分太淺了,很努力去珍惜邊的人,但最后,似乎除了歲歲,找不出一個能陪過年的人。
也幸好,還有歲歲。
雖然連話都不會說,只會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要哭、沒人陪要哭、尿了也要哭,小小的人兒,又氣又難養。
但阿梨還是覺得慶幸,慶幸自己當初選擇生下了歲歲。
否則,就太可憐了。
真是有些可憐了……
平日里,阿梨不會這樣矯的,但大年三十這樣的日子,總是不大一樣的。阿梨平日里不去想這些,但過年的日子,便不想過于苛責自己,有些念頭,也從腦海里冒了出來。
其實最怕冷冷清清了,也很想答應三娘,去和秦家兄妹一起過年,熱熱鬧鬧吃年夜飯,看著院子里竹炸開。只是,說到底,秦家兄妹是家人,秦二哥同章姑娘是相之人。
和歲歲呢,就只是外人。
平時再親近,關系再親,過年的時候,湊到一起,總顯得生尷尬,總會格格不的。
阿梨甚至有些自私地想,若是章姑娘再遲一個月出現,是不是就不用一個人帶著歲歲過年了?
但這般想,阿梨心里很快生出了濃濃的愧疚和自責,秦二哥和三娘都待那樣好,卻這麼自私,這樣實在不大好。
太自私了。
不該這樣想的。
秦二哥同章姑娘遇到那麼多的磨難,有人終眷,那樣難得,該為他們高興的。
阿梨心里胡思想著,一會兒想起小時候在薛家過年的場景,一會兒又想起在侯府時忙得暈頭轉向的年,最后,腦海里唯一浮現出的記憶,居然是李玄。
是那一年的李玄,在世安院過的第二個年,放云潤去陪姑姑,獨自一人吃了年夜飯后,便沉沉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李玄在屋里,說要帶出門。
跟著李玄出門,去了個酒樓,在夜風里凍得瑟瑟發抖,裹在厚厚的披風里,一口一口喝著梨花酒,最后喝得醉醺醺的。
喝得很醉,也不知道有沒有說什麼胡話,大概沒發酒瘋吧,否則李玄便是不罰,也會冷落幾日的。他那樣重規矩的人,見不得旁人胡來的。
阿梨出神想著,手上下意識剝著栗子。
栗子都是的,溫在爐子上,外皮還是暖的,外皮上有一個刀口,出一點點香甜的果,阿梨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許久都沒剝出一個。
正這時,屋外傳來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
阿梨一怔,下意識抬起眼,朝窗的方向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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