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這兩年多徐靜書出含院很多次，但大都是在主院的趙澈書房、膳廳、小廚房、西北角小客堂幾打轉， 從未涉足過最裡進這小院。

但是知道瑤華樓的。

當初剛被安排上萬卷樓讀書時， 有一回坐太久覺得有些累，正巧那天段玉山有事沒有來教， 便稍稍縱容自己閒片刻， 站到回廊闌幹隨意張歇歇眼睛。

萬卷樓與含院只一牆之隔， 過院牆外那些參天大樹的蔥蘢枝葉，很容易就看到了瑤華樓的屋頂垂脊與飛簷。

當時每日隨侍在萬卷樓為添茶果點心、奉筆墨紙硯的侍告訴， 那是大公子院裡的賞月樓。

那會兒徐靜書才來投親不久， 而趙澈的雙目也才失明。聽說那是「賞月樓」時， 想想太醫們猶猶豫豫不確定他能否複明，而他在人前卻得將驚慌與心傷都藏得不見蹤影，徐靜書就忍不住替他難過， 夜裡回客廂後還躲在被子裡悄悄抹眼淚。

如今，他在經歷了「況好轉」的喜悅後， 突然又回到原點……

徐靜書抬起手背住潤的雙眼， 在瑤華樓最頂層的雕花門前駐足。

門扉半掩， 夜行並未跟上來。徐靜書在手敲門的同時，使勁清了清嗓子。

「表哥，我可以進來嗎？」

「嗯。」

就這麼一個單音，實在聽不出更多的緒來。徐靜書深吸一口氣， 鞋進屋。

裡頭未見燈火， 牆角幾「仙人承」燭臺上都擱了碩大圓潤的夜明珠， 與清雅月華相得益彰， 瑩清輝映襯得滿室出塵俗。

因是賞月之，閣中地面鋪了巧編織的篾地墊，墊下是棉層，踩上去每走一步都覺如在雲端。

進門右手邊有五級矮階，階上有名木與玉珠子錯串起的簾幕，簾上又掛了月白輕紗幔，只能約看到簾後的人盤席地，面朝開闊大敞的「落地見月窗」。

如水月華與夜明珠的匯籠著那道孤寂的人影，無端添了幾分華卻清冷的落寞，使人之能，之心傷。

徐靜書上了臺階後，並沒有魯莽地去那簾，只是在簾幕前坐下。

屈抱膝，垂眸看著自己的白想了半晌，終於抬起頭，聲糯糯憋出一句話來。

「表哥，你……不？」

徐靜書扭頭瞥著那道模糊影，心想此刻的表哥一定不需要聽到任何憐憫、同的安，那些話雖善意溫暖，卻於事無補，只會徒增他心中痛。

眼下他看起來實在過於孤高出塵，仿佛隨時準備坐地羽化。得讓他多點人間煙火氣，這樣就能活生生的。

在自己的經驗裡，一餐飯、一口糕，這種真真實實的紅塵煙火，雖俗氣得微不足道，卻是治癒心傷的最佳良藥。它能讓人重振希與勇氣，使人扛住所有的不如意。

簾幔那頭的趙澈顯然沒料到進來第一句話就不按套路來，頓時僵在那裡，好半晌沒也沒應。

「我下午散學後就急著從書院回來，什麼都沒吃，」徐靜書不以為意，兀自嘰嘰咕咕聲嘟囔，「本想著先給你報喜，過後再回西路大廚房吃飯，你卻讓人把我關在外頭那麼久。等會兒我回去時，說不得大廚房就只剩洗鍋水了。」

這回，趙澈總算有了回應：「所以？」話尾疑上揚。

「所以，」心虛地扁了扁，「你該賠我一餐飯。」

「進書院兩年多，考績沒見長進，歪理詭辯倒一套一套的，」趙澈的嗓音輕緩，著點無奈歎息，似有笑意，「鬧那麼大靜非要見我，竟是為了討一餐飯的債？」

「……噫？」

這語氣，哪裡有半點旁人想像中的落寞悲傷、孤寂絕？！徐靜書狐疑地蹙眉虛眼，悄悄手想要起簾幕一角看。

「噫什麼噫？」趙澈沒好氣地輕笑，「你過來。」

從趙澈口中說出的「你過來」三字，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對徐靜書來說都是個人至極的魔咒。

趙澈在含院小客堂告訴「眼睛能見些了」的那回，因替他高興而流淚，他卻當是小孩兒順手了的臉，而憤之下口說了一句「你先了我的頭髮，又來我的臉」，鬧得兩人都落了個面紅耳赤的尷尬場面。

那次過後，徐靜書就時常做一個死人的夢。

總是夢到他坐在自己對面，蠱人心般笑著對說：你過來，讓我你的臉，可以嗎？

而夢裡的那個徐靜書，就像此刻這樣！

垂著腦袋！紅著臉！蹭著步子！走過去！

後的珠簾嘩啦啦輕響，紛如徐靜書此刻的心音。拼命提醒自己——

徐靜書你清醒一點！這不是在做夢！不是夢！一定要大聲回答「不可以」！

不！可！以！

「坐。桌上有吃的，」趙澈面前有一張矮腳長案，案上擺著好幾盤酒菜糕果之類，「你可以自己……」

「不可以！」

這一嗓子吼得，因惱無措而備顯激昂，像把糖刀被舞得呼呼生風。

話音落地，趙澈還沒反應，徐靜書倒是先面紅耳赤地傻眼了。

「哦，不是，我是說，」尷尬得頭頂快要冒煙，訕訕乾笑著在長案右側坐下，「可以、可以坐下，也可以自己取來吃。」

事為什麼會是如此七八糟的走向？真是尷尬到想喊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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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靜書反手按住自己頭頂，好半晌才緩過那種「恨不得把自己揪禿」的衝，總算有勇氣正眼看向趙澈了。

坐在趙澈的右手邊，這一抬眼自然只能看見他的側臉。但這已足夠清楚看到，此刻的趙澈並沒有像往常那樣以藥布蒙眼。

他盤閉目，面朝著「落地見月窗」。

迤邐斜的月與閣中的夜明珠融，如有緻工筆蘸了濃淡合宜的「銀沙墨」，沿著他雅正俊的側臉廓細細描了一遍。

「不是要我賠你一餐飯？」趙澈並未睜眼，只是略揚了角，「這桌都是你的了。」

徐靜書趕忙收回目，自己也不知在說些什麼：「隻、只有一副碗筷杯盞，我、我拿手抓也，也不合適吧……」

「除了酒盞，其餘的餐我都沒過。」

趙澈似乎笑出了聲。

腦子已經一鍋熱漿糊的徐靜書沮喪抱頭。

該問的一件都沒問，莫名其妙說什麼吃食餐。

「你，不許、不許再打岔！大家都很擔心你！先前我看到姑母、貞姨、小五姑娘，全都急哭了！」沮喪過度就了惱怒，徐靜書語氣都兇了三分，「你眼睛究竟有沒有事？不蒙藥布這是賭氣還是太醫允許的？究竟是何事憂思鬱結？這麼多天閉門不出、誰也不見，到底在搞什麼鬼？」

「謔，兔子發威了，」閉目良久的趙澈終於大大方方笑出聲，「你問題太多了，在我回答你的問題之前，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

「你……」趙澈忽然猶豫著頓了頓，像是臨時改口換了問題，「你先前說要向我報喜，是什麼事？」

徐靜書用手背了鼻尖，又了聲氣，有點小委屈：「二月的考績出來了，四門榜首，兩門乙等。」

這種氣氛下說出來，原本那種雀躍邀功的小歡喜然無存。

「哦？長進這麼大？」趙澈驚訝地挑眉，略作沉後，輕笑一聲，「眼下我也來不及給你準備什麼慶賀，不如獎勵你一個吧。」

「啊？」徐靜書愣怔片刻，旋即微惱，「你怎麼又打岔！說好我回答完這個你就……」

控訴之音驀地中斷。

呆呆看著趙澈偏頭過來，徐徐睜開了雙眼。

窗外皓月高懸，閣中明珠瑩瑩，周遭所有的芒似乎全落進了那雙烏曜的黑眸中，晶晶亮亮，碎碎爍爍，像盛滿了一天星河。

「眼下還只能看見模糊的影子，但恢復得很好，」趙澈的目並沒能準確落在的臉上，「太醫的意思是要多見，慢慢適應。所以我才躲在這裡『曬月亮』。不要擔心，也不要告訴別人。」

徐靜書一向嚴，心知這其中必有古怪籌謀，便是他不特意吩咐這句，也不會對別人說的。

不過這事來得太突然又太莫名其妙，整個懵得像隻木雕兔，只剩一張還能了：「那為什麼，太醫會對大家說，你的況出現了反復……」

「府中遇到點大麻煩，我若不下這劑猛藥，就要死局了。」趙澈笑道。

「也就是說，」徐靜書猛地雙目圓睜，百味雜陳地瞪著他，「你夥同太醫，讓他們幫你騙人？！」

「對，我在騙人，」趙澈輕夾噙笑的眼尾，「事關重大，眼下隻告訴了你，若再有多一個人知道，你就慘了。懂嗎？」

這一笑一眨眼，使他眼中細碎的芒驟然明滅起伏。

仿佛有雙調皮又狂恣的手，囂張掀翻了整條銀河，無數星子閃爍四溢，歡騰飛濺。

徐靜書心中響起急促的擂鼓之音，倏地抬手擋在眼前——

有許多小星星爭先恐後地蹦進了眼裡，又跑進了的心裡。

實在是……招架不住，又想喊救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