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於公來說， 徐靜書很清楚自己今日確實失職。

但眼看著秦大人被姜萬里當面含沙影地辱、攻訐， 卻只能忍氣吃悶虧，真的做不到無於衷。

斗膽演了場戲拉了偏架後， 心中不免生出幾許愧的慌來。加之很怕「挨打」這種事，同時也怕看別人挨打，哪怕挨打的那個人是讓憤怒且不齒的薑萬里， 也沒有勇氣多看一眼。

在兩位同僚的攙扶下，將頭扭向一邊， 吃痛般皺著臉閉著眼睛，心音紛如鼓， 耳畔滿是雜又似渺遠的嚶嗡嘈雜， 整個人張到有些恍惚。

直到前近侍振響上朝玉鈴， 殿前漸漸安靜下來，才慢慢回過神， 與同僚們一起到殿外站好。

眾進殿後，殿前糾察史需齊整候在殿外，不能再隨意談或走。

邊的沐青霓不著痕跡拿手肘了，目視前方，畔有古怪笑痕，衝豎了大拇指。

徐靜書有些尷尬地了嗓子，抿遠眺。

定下心來後， 徐靜書才約察覺， 今日「失職」的似乎不止一個。

期間幾位年輕的僚們一次次衝到秦大人旁「試圖勸阻」， 一次次被「打飛」。這也就罷了， 畢竟是瘦弱文，招架不住秦大人出手也算在理之中。

最微妙的是殿前護衛們。雖尋常殿前護衛只是八等武卒，但個個都是挑細選來的，不可能是繡花枕頭，況且秦驚蟄並沒有狂怒到拼命的地步，一隊十二人聯手怎麼可能制不住一個？

再來就是平日雖不能見其蹤跡，但誰都知道必定就匿在附近的金雲衛，居然從頭到尾沒有一個人現出手。

驀地想起當年秦驚蟄說過，世間永不乏霾混沌，但也始終有。

微紅的眸中泛起淺淺水波，漾開些許笑意。

無論今日這種種「失職」是巧合還是有心，都更願意相信，這是所有沉默者發出的微。

公道總在人心的。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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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卿殿前毆打太常侍詔」畢竟不是小事，朝會進行了約莫一個半時辰後，想是國政大事都議得差不多了，便有前近侍去請了太醫院首醫來替薑萬里驗傷。

要說秦驚蟄還真有兩把刷子，先時明明把那薑萬里揍得嗷嗷慘不絕，首醫卻愣是沒驗出太嚴重的傷痕來。

隨後，一名負責城防務與秩序的皇城司員也被召進殿，而殿前糾察史與當值護衛中的今日領頭人也被喚進去問了話。

散朝回史臺的路上，同僚羅真擔憂地詢問徐靜書：「肩上傷得厲害嗎？早上我扶著你時，發覺你一直抖。秦大人出手也太重了！」

羅真年歲不過十五六，武德元年還是個小孩子，加之又不是鎬京人士，大約是沒太聽過當年的「甘陵郡王案」，故而也不懂秦驚蟄為何會因旁人閒聊一樁市井醜聞就大打出手。

「沒傷著，我那時只是嚇著了，」徐靜書抿了抿，轉頭看向今日領頭的那位資深同僚高楊，「前輩，先前您進殿答話時，有沒有聽到皇帝陛下最後是作何置的？」

高楊笑笑：「還能作何置？太醫沒有在姜大人上驗出嚴重傷痕，自是按律對秦大人及沐大人罰俸三個月了事。」

「咳，那沐大人可真虧，就隻初時了一下手將人掀翻在地，也跟著挨三個月罰俸，」羅真嘀咕著，轉頭笑覷沐青霓，「若不是你攔著沐大人，大約也要像秦大人一樣打個回本。」

似是覺得沐青霜這三個月薪俸罰的很虧。

沐青霓道：「呿，若我不將青霜姐攔著點，那就不是罰俸三個月能了的事了！你別瞧如今是國子學的學政就以為是斯文人，早年可是上過戰場的沐小將軍，哪有秦大人那種打人不留痕的高明手法？若然怒極沒留神，那姜大人不死也殘。到時不但秦大人得陪著去皇城司吃牢飯，就連咱們幾個，還有將今日當值的殿前護衛們全都落不著好。」

「那可幸虧你今日將沐大人攔住了。」同僚們紛紛對沐青霓抱拳。

同僚們那種劫後餘生的輕鬆慶倖並未染到徐靜書，悶悶沉默多時，越想越不甘心。

進史臺大門時，小聲問高楊：「前輩，皇帝陛下知道姜大人說了些什麼嗎？」

高楊瞥了一眼，搖搖頭。

徐靜書有些失，卻也只能無聲歎口氣。這結果並不出乎的意料。

早猜到薑萬里不會到任何懲罰，所以早上才會憤怒到拋開自己的職責守，由得秦驚蟄打他一頓洩憤。

但凡知曉武德元年甘陵郡王案的人，都能聽出早上薑萬里那番沙影是連皇帝陛下也給抹黑進去了的。而他之所以敢如此膽大包天，仗的就是秦驚蟄以及當時在場所有旁觀者，都不會將他的原話遞到皇帝陛下那裡去。

因為他沒有指名道姓，即便有人將他的原話遞到皇帝陛下耳朵裡，他只需咬定僅僅是閒聊了一樁坊間醜聞，皇帝陛下也不能扣他罪名，最多訓斥他閒聊失了分寸，最終還得輕輕揭過，就算要找他算帳也得等合適的時機和把柄。

到時平白惹得皇帝陛下憋滿肚子氣，短時間又發作不得，最先被遷怒的多半還是告狀的人。

那滿肚子壞水的卑鄙小人就是知道大家都會顧忌這點，知道誰也不會輕易冒著引火焚的風險去詳細告狀，才找準這空子故意噁心秦大人，順道在不明真相的旁觀者心中留下「秦驚蟄當年辦案恐怕於私德有虧」的疑雲。

卑鄙！齷蹉！下作！無恥！狡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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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向史中丞江盈稟了今日當值詳後，便依次退出江盈的辦事廳。

「徐史，請留步。」

徐靜書本就磨磨蹭蹭在最後，聽到江盈這一聲喚後，嚇得立刻收回腳步，滿臉心虛地轉回來。

江盈認真端詳片刻，勾起角：「過來坐下說。」

說得很平靜，笑容也和，但徐靜書覺得，既能在三十出頭就做到史中丞，就絕不可能是頭腦簡單的一筋。

定是察了自己在今日之事中那份不該有的偏向與袒護之心。

徐靜書蔫垂著腦袋走回江盈桌案前落座，主認了：「江大人，我今日，有職之嫌。」

「哦？你這是在為今日沒能功攔下秦大人而自責？」江盈溫和笑道，「這不怪你。秦大人在京中可有個『芙蓉羅剎』的諢號，那是何等手？前護衛們都沒能攔住，哪得上你一個弱文擔這職的罪名。」

不是的，不是因為這個。徐靜書看著自己袍上的小獬豸，慚到紅了臉。

史臺員在當值時不該有好惡偏向，判斷旁人的對錯理當隻依照律法、典章對比其行徑。今日薑萬里那些話雖很欺負人，但若比對法律，沒有哪條是說「閒聊市井醜聞有罪」的。

因不忿於薑萬里含沙影辱、抹黑秦大人，便在心中對其用了「私刑」認定該打，這其實違背了史臺員在任上應有的守。

那薑萬里著實欺人太甚，若只是個平常人，或是三法司之外任何一個府衙的員，暗中提醒秦驚蟄去鑽空子打他洩憤都算人之常，甚至可被贊一句「急公好義」。

但徐靜書，是史臺的。

這就是真正的職之。

敢做就要敢當，若因此被從史臺名除籍，也是「罪有應得」。

慢慢抬起頭看向江盈，輕聲道：「江大人，我今日在當值時犯了大錯。其實我當時是想著……」

江盈搖頭打斷了，雲淡風輕地笑著敲了敲桌面上那份今日當值記檔：「從匯總記檔及你們九人方才陳述的事經過來看，你在發現幾位大人起衝突後就立刻趕了過去，以法條規制對秦大人進行勸說，並試過自己站在秦大人跟前去攔。雖最終的結果是你所有試圖阻止的努力都沒有功，但你做了所有你能做的，沒有錯。」

徐靜書不明白為什麼不但不揭穿自己的過失，甚至還在阻止自己「自首」。

江大人特意將自己單獨留下，不就是因為察覺了在其中的私心偏向麼？

茫然惶地對上江盈的目。

「想不通？覺得我有心偏袒你？沒有這種事的。我閱記檔、聽旁證，還原你當時所有行跡，並無過失。既行跡無過失，我自不會依據你當時的想法去判定你對錯。我只能看你做了什麼，」江盈頗有深意地笑彎了眉眼，「不管照律法還是典章、規制，我們為史臺員，判斷一個人的對錯都只能論其行跡，而不能誅心。靜書，論心世間無完人。」

姜萬里在秦驚蟄面前講那些話，確實是出於非常齷蹉下作的私心，但

他沒有真正說出他的齷蹉私心，也沒有率先對秦驚蟄做出違律的攻擊之舉，為當值的史臺員，就只能據他說出的話做出的事去判斷他是對是錯。

這是史中丞江盈為徐靜書上的第一堂課，也是對無聲的斧正。

人非草木，很難做到時時鐵面無私，於是非對錯上難免會有自己的觀點，有時甚至摻雜了好惡偏向。

在史臺這樣的法司府衙任職，於這類人之常的事上分寸極難拿，對史們來說，任何基於自己心的觀點及偏向，都有可能導致行差踏錯。

說得更嚴重些，這種克制不住自己因素的偏向，正是前朝史淪為黨爭利的最初因。

三法司的員，在當值時是不該秉持個人緒去判斷正誤的。只有在未著袍時，他們才有資格像普通人一樣遵從自己的心。

但江盈諒了年輕新尚未褪盡的稚與意氣，在初次犯錯時只是溫斧正，並未嚴厲懲，甚至沒有將事挑明。

這是的先行者給予後輩的寬厚護，也是一個合格上對青下屬的包容與指引。

益良多的徐靜書站起來，仔細平袍上的褶皺後，恭敬向執了深深謝禮。

「殿前糾察史徐靜書，多謝中丞大人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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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徐靜書休沐。

本想睡懶覺，可才到寅時就醒了，翻來覆去睡不著，最終還是默默起梳洗。

念荷也起得早，見狀便要去替正準備早飯。有些低落地拒絕了，念荷不用管，自己便像個遊魂似地在宅子各飄來去。

等飄到累了，天也已大亮。

念荷匆匆找進來，告知儲君府上來了馬車接，嚇得雙一，險些站不住。

「儲君、儲君找我做什麼？」

念荷茫然搖頭，將儲君的帖子遞給：「帖子上也沒說是因為何事，就說擺了酒席請表小姐過府一晤。」

徐靜書接過，忽地一拍腦門，面慘白，「糟糕！我記著從前那甘陵郡王是皇后陛下所出，竟忘了……」

儲君也是皇后陛下所出啊！

這意思就是說，那個薑萬里，他也是儲君的母家親族！

「難道儲君特地做了這個局引我甕，是想要幫著他，」瑟瑟發抖的徐靜書艱難咽了咽口水，「打我一頓？！」

不管怎麼說，既帖子都來了，馬車也在門外等著，著頭皮也得去，推不得。

徐靜書本想找趙蕎商量一下，念荷卻告知趙蕎天沒亮就出門了。

這可真是個人絕的消息。

換了較為鄭重的衫後，徐靜書在雙鸝的隨侍下，張兮兮地僵著臉上了在門外等候多時的馬車。

忐忑著到了儲君府，雙鸝不便再跟，被人領取偏院歇腳，這讓徐靜書更張了。

侍領著進了西側殿：「徐史請稍待片刻。」

侍執禮後進了殿中，似是通稟去了。

站立近前這一隅有幾株桃花開得正盛，灼灼的好多安了些。

突然有晨風掠過，落英紛紛揚揚，隔空拋起一片花瓣在睫尖上輕輕打了個旋兒。

待那片花瓣晃晃悠悠墜地，了發的眼睛，隨即就驚見趙澈長立在不遠，隔著漫天飛花對溫噙笑。

他今日非常罕見地穿了一襲淡緋浣花錦，眉梢眼角掛著繾綣淺笑。

在徐靜書的記憶裡，他似乎從未穿過這的袍。這使他看起來有種極不真實的好。穿繁花灼灼的枝葉，在他周氤氳出金金沙為飾般的暈。

驀地，有一說不清道不明的麻飛快躥過徐靜書的心房。

打了個激靈，將眼睛眨了又眨——

救命，這一大清早的，桃花化出人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