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武德五年五月十三， 徐靜書與趙澈在信王府行「文定之禮」，大婚之期則定在九月初九， 這樁婚事便算是正式議定。

按照武德帝與信王趙誠銳談的約定，趙澈將在大婚前三日行襲爵典儀，之後以王妃之禮迎娶徐靜書。

雖城與信王府都未對此事大肆宣揚，卻也沒刻意瞞， 消息很快傳遍京中。

坊間對此議論頗多，大都集中在歎徐靜書這個小史真是了天大好運， 平白從「投親」變「親」。

對這些言論， 趙澈氣得想打人，徐靜書倒是平靜得可怕。

文定之禮後， 照舊還是與趙蕎一道住在柳條巷的宅子裡， 每日認真當值， 休沐時便窩在家中看書，旁人的好奇與探詢全由趙澈去應付。

全城搜宅結束後的史臺忙得飛狗跳，同僚們得知這個消息後， 大多只是簡單向表達了祝福，也沒閒功夫打聽什麼。

隻沐青霓與申俊險些下掉落，總算明白當初徐靜書在他倆面前說的那個「朋友」就是自己。

不過史臺所有人都忙得不可開，要彈劾的人實在太多，沐青霓與申俊都被調去協助秉筆史做彈劾準備，每日忙得宛如陀螺， 累得只能對徐靜書哼哼兩聲， 倒也沒神多說什麼。

而徐靜書很快就發現， 自己在不知不覺間似乎了整個史臺都察院最閒的一個，連進城當班的次數都被排得越來越。

不過這個變化並沒有出乎的預料，所以在人前始終笑容得宜，做事勤勤懇懇。不必進城當班，閒在都察院時，便默默去記檔房翻看往年彈劾的案例記檔。

回去面對趙蕎，甚至休沐時候面對趙澈，看上去與以往也沒什麼不同。

但趙澈知道，只是將苦與煎熬都藏了起來。

*****

五月廿八，忙到焦頭爛額的趙澈出一日，與徐靜書一道去了京郊広嚴寺。

広嚴寺算是皇家寺院，皇室宗親平素禮佛都會來此，但也不止百姓前來參拜，因而終年香火鼎盛，信眾絡繹不絕。

徐靜書倒不是什麼信眾，只是單純想來看看而已。

広嚴寺離曾經求學的明正書院不遠，約莫就隔著兩三里地。因香火鼎盛，加之書院學子們也時常過來遊玩，商販們便瞅準了這商機，自發在此形了小小市集。

市集上並不見什麼奇珍異寶，多是禮佛用的鮮花素果、能飛上天的祈福燈、能放下河的蓮花盞、消災風箏之類的，也有一些攤子買點吃吃喝喝、零小食。

這些東西對大多數人來說都沒什麼稀罕，圖個熱鬧罷了。可對徐靜書來說卻有些新奇。

眉開眼笑，好奇地打量著広嚴寺外這雖小卻熱鬧的市集：「以往在書院念書時，總聽同窗們說這裡很好玩，我卻一次都沒來過。」

趙澈聽得心疼，手輕輕了的指尖：「瞧瞧有什麼想買的？」

徐靜書被火燒似地將手背到後，紅著臉瞪他：「大庭廣眾的，不、不要隨便牽小手。」

趙澈無辜臉：「我哪裡『牽』了？我只是『』……」

「閉！」

覷見旁側幾位學子模樣的年笑嘻嘻看過來，徐靜書到頭頂冒煙，邁開大步溜進市集裡熱鬧的人群中。

到底趙澈長些，的「大步」對他來說像個笑話，沒兩下就趕上來與並肩而行了。

徐靜書瞧見有個攤子前圍了許多人，便也好奇地圍上去，踮腳長脖子打。

攤子最前的長案上擺了兩把小巧的木制連弩，對面豎起的大木牆上掛了許多竹牌。

此時有一名年付了錢，拿起一把連弩對準了木牆上的竹牌。

「這是做什麼的？」徐靜書扭頭向趙澈。

趙澈心下又是一陣揪疼。他的兔子小姑娘為了能有一番作為，這幾年始終隻乖乖悶頭讀書，真的是心無旁騖了。

「這是『弩彩』，」趙澈低下頭，靠近耳畔，嗓音溫地解釋，「那些竹牌上寫著可以得到的獎勵。竹牌在幕牆上是倒扣的，事先不給看寫了什麼。等到攤主翻開弩機中的竹牌，見上面寫的是什麼，就會將那個東西給你。要試試嗎？」

見徐靜書高興地點頭，趙澈便替撥開人群開路，領走到了長案前。

攤主笑著招呼道：「我家這是三發連弩！只需要花兩個銅角就能玩一回的。」

兩個銅角啊……

徐靜書咬著猶豫片刻，低頭去摘自己腰間的小荷囊。

這自然而然的作讓趙澈心口一窒，薄微翕，垂在側的手了，最終卻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

*****

徐靜書發連弩的準頭之爛，顯然是非常攤主歡迎的那種顧客。

那麼大個幕牆，天知道是怎麼接連將兩枝□□得飛過幕牆頂端跑到後頭去的。

圍觀的人哄笑幾聲後，又紛紛友善地出言替鼓勁。

只剩最後一次機會了，想了又想，便將趙澈扯過來，紅著慚的臉輕道：「你、你幫我。」

「好，」趙澈噙笑應允，接過遞來的弩機，「想中哪塊木牌？」

徐靜書目瞪口呆。表哥這麼厲害的麼？指哪兒打哪兒？

圍觀人群中有人笑道：「這位公子，在小姑娘面前大話不好吧？若到沒中人家指定的那塊兒，那場面得多尷尬？」

趙澈笑了笑，連個眼神兒都沒給說話的那陌生子。

倒是徐靜書鼓了鼓紅腮，兇兇瞪過去：「他從不說大話，很厲害的！」

這毫不遮掩的維護之意讓趙澈非常開懷，隨手了的發頂：「要哪個？」

徐靜書出食指，先指向木牆右上角，接著又改了主意：「不不不，那個看起來不容易打中，還是換……」

「別換了，就它。」話音剛落，他已扣了弩機。

小木箭破空發出一聲輕嘯，正中徐靜書最先指的那一枚。

所有人都看到他扣弩機前甚至連個瞄準的作都沒有，抬手一扣就指哪兒打哪兒，簡直神乎其技！

徐靜書看他的眼神更是前所未有的崇敬，烏潤雙眸中那些亮閃閃的小星星得像要蹦出來似的。

那些小星星甜得撓人，趙澈抿了，略抬下，稍稍掩飾滿心裡猛烈撲騰的歡喜。這小姑娘已許久沒有真正開懷了，早知這樣就能哄歡心，他就該將住的那三面院牆都擺弩彩攤！

在眾人的喝彩聲中，攤主將趙澈發弩擊中的那塊木牌翻過來，頓時眉開眼笑。

「客神技了得，運氣卻似乎稍欠點兒呢。」

那木牌上一個大寫的「空」字。什麼彩頭都拿不走。

徐靜書眼裡的星星們立時閃不了，蔫蔫黯淡下去。

趙澈慌忙道：「再試三支？」

「不要了。沒怪你的，那塊竹牌是我指的，」徐靜書扯了扯他的袖，「玩過一次就可以了，人要願賭服輸才好。走吧。」

就好像決定答應婚，之後不管要失去什麼，都能做到落子無悔。不會怪誰的。

兩人晃晃悠悠逛完這小市集後，還是「鄉隨俗」地進広嚴寺上了香，花了一個銀角供了盞長明燈。

在寺中徐靜書不敢多話，出來時才捂心歎氣：「恕我直言，一個銀角一盞燈，吃不得又帶不走，真的好貴！」

畢竟是一個月薪俸六十銀角的清貧小文啊。

趙澈不知該如何哄，出來後便又領到市集，在一個小攤上買了像雲朵似的綿糖給。

綿糖只需要三個銅角就能買到一朵，這個價錢讓徐靜書更覺那盞長明燈貴得讓人淚目。

咬著綿糖跟著趙澈上了馬車，忍不住問：「為什麼綿糖就隻買一朵了？你看著我吃，不會很難過嗎？可甜可甜了。」

這人明明就吃甜食，居然不給自己買。真奇怪。

車軲轆滾起來的瞬間，趙澈傾湊近，在上輕吮一記，又探出舌尖在上舐了舐。

趙澈坐直，一本正經看著前方晃的車簾：「你吃你的，我吃我的，各得其樂。」

「哦。」徐靜書臉紅到脖子，作呆滯地低頭又咬了一口手中那朵綿糖，兔子吃草似地默默咀嚼半晌。

然後抬起紅臉，看著他故作鎮定的側臉與紅的耳朵尖，鄭重其事地發出邀請：「又該你吃了。」

趙澈沒繃住，笑著將攬到懷中，恨不能將這糖心兔子進骨裡。

「會好的，你信我。」他知道這姑娘最近在任上很委屈，卻實在沒法子立刻就將帶出困境，這讓他非常歉疚。

徐靜書糯聲寬：「我信你，你也該信我。別擔心，我既選了這條路，無論結果好不好，我都不會怨你的。」

「嗯。」

「那請問，你究竟要不要吃這口糖？」徐靜書以指尖輕他的劍眉，兩頰紅撲撲，笑得比手中那朵綿糖還要甜。

趙澈輕瞪一記。這是什麼鬼問題？

「在下是嗜甜如命，這個，你不是多年前就知道了麼？」

*****

去広嚴寺散心後回城，徐靜書的生活又恢復之前的模樣。

沐青霓、申俊因協助秉筆史功完多次彈劾，加之又因考績出，在四月裡得過武德帝賜羊脂玉赤金筆這項加持，到六月初五時正式接到升調任命，了八等正班史。

而在同日下午，徐靜書奉命來到史臺第一進院的正廳，面見史臺最高主史大夫衛舒玄。

衛舒玄年逾五旬，是個以耿介清正著稱的德高重者，據說連儲君見他都會禮敬三分。

因徐靜書只是小小九等史，進史臺快三個月，這還是第一次有機會見到這位真正統領整個史臺的尊長者。

知道，或許也是最後一次了。

「近來你很清閒，知道是什麼緣故嗎？」

「知道，」徐靜書輕垂眼睫，聲氣淺淺的，「份尷尬，上拿著燙手，放我在哪都怕惹人非議。」

衛舒玄歎氣：「四月中祿府放榜，老夫親自去瞧過，你不但高居文榜眼，考堂辯時的記檔還被出來作為供人觀瞻的範本。又有武英殿庭辯後皇帝陛下的金口玉言，誰都得承認你是個能為最出史的好苗子。」

徐靜書沒有說話，定定看著自己的鞋尖。

「但，史臺不同於別部，有些嫌不避不行。」衛舒玄神無比憾。

史臺在立場問題上不得不敏，否則很容易失去了法司應有的中立與冷靜。

衛舒玄不是坊間閒人，並未以惡意鄙薄的心態去揣度徐靜書在婚姻之事上做出的抉擇，但他對的抉擇到非常惋惜。

他眼睛毒，在各方都沒太留心的時候就已看出了儲君與信王世子之間的貓膩。

如今徐靜書與趙澈已過了文定之禮，大婚之期也落定，加之衛舒玄又得到風聲，說信王趙誠銳已決定提前讓世子襲爵，皇帝陛下也已允準並給出聖諭，他當然不願冒險重用徐靜書。

畢竟事關史臺的聲譽。

「如今只有兩個法子，一是將你轉去做供奉，二是……」

面對這個稚的小姑娘，衛舒玄也覺這事有些殘忍，竟沒能一口氣講話說完。

好在徐靜書遠比他想像中能扛事，抬起頭回視他，目澄定：「衛大人，我選第二條路。」

供奉是個閒得不能再閒的職位，公務上和史臺之外的任何人都不太會有集，任誰才能通天也在這職位上也難有作為。

「衛大人，我選第二條路，」徐靜書嗓音雖和，態度卻非常堅定，甚至平靜地補完了他說不出口的後半句，「回祿府試俸，重頭來過。」

雖天賦異稟能過目不忘，卻從沒敢仗著這點天分優勢就疏懶憊怠。

在明正書院求學那三年，大部分的時間與力都在書本上。或許在旁人看來，的求學生涯可謂枯燥至極，連離書院三里不到的広嚴寺都沒去過，真真可憐。

但到此刻都沒覺得後悔。

那三年沒有浪費毫，學到的東西都在腦子裡。

徐靜書後退半步，莊重地向衛舒玄執了禮。

「史臺督查院殿前糾察史徐靜書，念史臺的栽培。無論將來居何，我都不會忘記自己曾穿過一襲有獬豸紋繡的袍。正直、清明、公正、無畏，史臺教過的這些，我會牢記於心。」

接著，又改以晚輩禮致意：「無您不必為我惋惜，也不必覺得憾。這些年學進腦子裡的所有東西都不會辜負為我，將來我定能靠著曾經的所學所悟，為一個真正出的徐靜書。」

退回原點重新出發，這條路將有多窄多險，想過的。若這條路最終沒能走通，結果不如預期那樣圓滿，除了趙澈，就什麼都沒有了。

怕嗎？捫心自問，很怕。

但會站得直直的，迎著叵測前路與惡意冷眼，帶著善良的祝福與期許，趟過灼心的烈焰，不回頭地走下去。

世間有一種勇敢，是雖怕，卻不後退，不停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