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允州屬京畿道三州範疇， 距離鎬京直線不過六七百里。而此行趙澈與蘇放乘的是訓練有素的良戰馬，日行百里不在話下，星夜兼程不足五日就進了道允州界。

道損毀嚴重， 允州府以「保障過往商旅、行人暢行」為由， 從道允州界碑就開始設關卡， 每日只憑份路引放行最多五百人出允州。

「說是關卡， 不如說是哨卡， 如此一來， 出允州的人全在薑家的掌握中，呵， 」端坐馬背的蘇放遠遠著關卡長長的人龍，「我說之前工部提議『重新修繕各地道，以便政令暢達、商旅匯通』時， 薑家怎麼跳那麼高呢。」

他想了想， 轉頭看向趙澈：「我記得去年你帶趙蕎、趙淙出門遊歷時， 是曾到過允州的。當時有關卡嗎？」

「有。但那時不查尋常人，隻查商旅，」趙澈淡聲答道，「每日能出允州的商旅不能過百。而能順利出允州的商旅，多是得薑家庇護者。」

如此一來，薑家就穩穩把控了允州大部分的貨流通。其餘不管當地人還是外來客商， 想在允州做生意就勢必讓利投靠薑家， 否則連貨都走不了。而二道、三道小攤販別無選擇， 只能忍著層層盤剝從薑家名下的大商號購貨， 是以允州的價比鎬京還高些。

其實不獨允州，好些個州府都是如此。

蘇放笑了：「工部極力主張重疏道，是你在背後推的？」

「我只是向儲君諫言。儲君與工部尚書提了幾句後，工部通盤考量認為當行此舉，這才向皇帝陛下上奏的，」趙澈眼神古怪地斜睨他，「儲君府議事時你從不參與，私下也不問儲君幾句以示關切？」

「我這人氣，國政那麼枯燥的事，儲君怎會捨得讓我煩？」蘇放毫無愧，仿佛很以「吃糧不管事」為榮。

趙澈不想搭理他了。

蘇放乾咳一聲，轉了話頭：「我問你，姜家如今加強了對進出允州通路的管控，這說明什麼？」

「設關卡是為了放哨，若鷹揚將軍府調來的大軍走道直撲允州，想必薑家在州府很快就能得到消息，而允州軍必定早已枕戈待旦，」說到正事，趙澈神端肅許多，「不過，既還沒有徹底封死通路，說明薑家雖有同朝廷徹底撕破臉的苗頭，但還沒下定決心。」

「在等慶州、淮南？」

「對。以朝廷的國庫況，同時分頭出擊打三家是很勉強，但若只是按著一家打，那還是能將他們捅篩子的。眼下看來，允州、淮南、慶州不過是因利而聚的鬆散聯盟，尚未真正達有志一同的共識。那兩家在觀薑家什麼時候吹響號角，薑家又得猶豫自家真正扯開反旗後那兩家會不會如約跟進，」趙澈哼笑一聲，「若咱們這次按住薑家，淮南和慶州多半會自覺偃旗息鼓。到時咱倆都不必再過去，他們自會上京向皇帝陛下負荊請罪。」

蘇放點點頭：「這番展很是妙，可前提是咱們能進允州城。那關卡要驗名牒路引，若咱倆這會兒過去勢必得亮明份。你覺得，亮明份後，咱倆是個什麼下場？」

「或許會找茬拖咱們幾日，又或許直接將咱們扣下或殺了祭旗，誰知道呢，」趙澈不以為意地勾了勾角，「薑家肯定已收到鷹揚將軍府正調兵往允州趕的消息了，孤注一擲也不是沒可能。」

這幾日他倆馬不停蹄跑太快，大軍只怕最快也要明後日才能到附近。

蘇放著下若有所思：「唔，也就是說，咱倆一同過去，鬧不好就會被一鍋燴？」

「廢話。」

「還有別的路進允州城嗎？」

趙澈眸底湛了湛：「這裡下道往山路走，有個『五靈關』的地方，從五靈關翻山過去是瀾滄江支流，對面就是允州府的衛城，姜家祖宅就在那裡。姜正道被罷回來後，定是會回那裡的。」

「你怎麼確定姜正道是在衛城姜家祖宅？他被罷回來後既籌謀造反，不是該在允州城坐鎮更合理嗎？」蘇放抬手了額角。

「我當初出門遊歷那半年，你以為是在踏青？」趙澈得意地挑了眉梢，「那時我就大致盤過允州的形了，衛城是姜家基所在。」

允州境總共有大小城池十九座、村鎮近百，州府所在城池亦以「允州城」命名。「允州姜氏」作為實際統治允州幾百年的地方豪強，對允州的影響力其實遠超朝廷在允州設立的州府署。允州百姓對衛城薑家主宅發出的號令之信服遠超州府，所以衛城才是允州真正的核心中樞。

「渡江過去直抵衛城比走道近得多，還能避過沿途哨卡，定能殺他個措手不及，」趙澈很冷靜，「只是那段河水夏後深且急，這個季節大多船隻都選擇繞行這段。」

蘇放連連擺手：「你藝高人膽大，之前從瀾滄江畔的懸崖帶人上司空臺都沒被發現的，渡江這事就給你了。我等大軍到後再試著去衝關卡，薑家看在我是儲君駙馬的面上，或許會願意留個活口與儲君談條件呢。儲君一定會救我的。」

孤泅渡橫穿夏夜瀾滄江？嘖嘖，好死不如賴活著，貴的儲君駙馬並不想以試險。

「呿，你我習武分明師從同一位，只是未同時教過而已。你裝什麼弱不風？」趙澈白眼天，被他給氣笑了，「那你在這裡等鷹揚將軍府的大軍抵達，我渡江去取姜正道人頭。」

他倆不能同去渡江涉險，否則一旦出事就再無後招，大軍趕來就只能開打。

由趙澈趕去取姜正道人頭，到大軍境時薑家群龍無首，願不願意都得談。這是目前看來最合理的法子了。

蘇放半點推辭禮讓的友都沒有，痛快點頭：「所謂天有不測風雲，萬一你在渡江時為國捐軀了呢？有什麼話要我帶給你的小未婚妻嗎？」

他們這代人是從亡國戰禍中長起來的，見多了刀劍無眼的慘烈，對生死之事沒什麼避諱。

許多事總得有人去做，做之前當然會心懷求勝求生的信念，但也需得坦然去考量另一種可能。

趙澈並未被他這「狗裡吐不出象牙」激怒，反而和一笑：「告訴，含院書房靠左牆面的櫃子裡有個檀木盒子。」

裡頭是他自己這幾年在各地購置的田宅地契，還有他讓人經營的一些產業。

原本是打算在新婚之夜上繳妻賣乖用的。若真的回不去，那就算表親兄長給小表妹添的嫁妝了。

「我的佩玉在那裡，若我不在，段玉山會幫打點。」

自從武德元年為赴鷹揚大將軍婚宴那回，趙澈將自己的佩玉給了徐靜書後便一直沒有收回。

當他本人不在京中，甚或不在世間時，凡他名下人馬都會將持佩玉者的號令等同他本人的意志去執行。

那年他曾在月夜燈下向趙、徐兩姓先祖起誓，會護徐靜書平安長大，無論是生是死，他都不會食言。

*****

武德五年八月十九清晨，允州軍及薑氏府兵於道界碑集結，封鎖道，徹底止所有人出。

八月廿日，鷹揚大將軍府集結兵力近允州，在允州界碑對面紮營，與界碑的允州軍哨卡遙遙相。

雙方都沒有輕舉妄，就這麼嚴陣以待地對峙僵持到午時。

誰也不知蘇放幾時溜到軍營地的。總之他理直氣壯地找到此次的副帥紀君正，要了熱水來沐浴。

「信王世子獨自泅渡瀾滄江潛進衛城，這都兩天兩夜了，生死不知、敗未定，您還真沉得住氣！」紀君正咬牙咧咧兩句，卻也拿這儲君駙馬無可奈何，最終還是由得他去。

哪知蘇放悠哉哉沐浴更後，居然還非常坦然去火頭軍那裡取了兩個飯團！氣得紀君正都想拔刀了。

一清爽的蘇放看起來仙氣飄飄，一手個飯團邊走邊啃的模樣竟無半點鄙之態。

兩名隨護似乎習以為常，神不變地跟在他後行至界碑前。

蘇放扭頭對隨護吩咐道：「喊話，請薑家家主出來聊兩句。」

左側隨護點頭，揚聲向允州軍那頭道：「儲君駙馬請姜家家主面唔！」

那頭久未回應，蘇放卻也不急，兀自慢條斯理啃著飯團。

不過，若是仔細些，就能看出他的手指一直在輕。

若出來的人確實是姜正道，那就意味著趙澈不是在渡江途中為國捐軀，就是落在薑家手裡了。

良久後，姜正道的族親侄兒姜在一眾士兵的簇擁下行出。

「駙馬安好。我家家主近來小染風寒，諸事由在下擔待。不知儲君駙馬駕臨允州，有失遠迎，還恕罪。」

姜遠遠向他執禮，笑容看起來並無悲痛之。

蘇放沉靜打量他片刻，確認他的神並非強做鎮定的偽裝，心中立刻繃到發疼，指尖得更厲害了。

莫非是趙澈那小子這些年收斂太過，弱這樣了？！不應該啊！三月裡帶個大活人走懸崖峭壁上泉山都沒被發現的！總不至於姜家的戰力比皇城司與執金吾的人還深不可測吧？！

惴惴的蘇放實在吃不準趙澈眼下是何境，但此刻形勢不容他出半點弱破綻。於是他斂好混心緒，揚起一抹淺淡笑意：「無妨，我本就是不請自來，迎不迎都沒錯。」

「不知駙馬此行，有何訓示？」姜開門見山道。

「此前京中整頓後院人風波，你們薑家也被捲進風口浪尖，難免心中有氣，」蘇放客客氣氣道，「畢竟允州姜氏是皇后陛下母家，皇帝陛下與儲君都不願允州因一步踏錯而生靈塗炭，故而派我前來磋商，尋個雙方都能下臺階的折中之法。」

姜再度執禮：「多謝皇帝陛下與儲君顧念，有勞駙馬費心周全。不知朝廷是打算如何折中？」

「俗話說，『漫天要價就地還錢』，所謂折中之法，總是要大家坐下一句一句談出來的。」

「既皇帝陛下與儲君都有意周全，想那我也就明說了。眼下這靜，只是各地想向朝廷提出三點建議。」

姜倒是敞亮：「『重新修繕道』、『降低州府庠學學門檻，並由各州府出資承擔學部分費用』、『重劃各部職能、剔除冗餘機構』，只要朝廷答應再不提這三件事，後續一切好說。否則，沒得談。」

這是近年來守舊派與革新派衝突最尖銳的三大議題，樁樁件件都直指地方豪強的核心利益。

「唔，如此說來……」

蘇放眼角餘瞥見道下似有一道人影漸近，當即收聲，角輕輕上揚。

他突兀中斷談話使姜疑蹙眉，順著他的目也扭頭看去。

夏末秋初的午後灼灼似正紅胭脂，從趙澈頭頂迤邐而下。他神淡漠地從道旁側的斜坡緩步而上。

漉漉墨發如浸水的綢緞披散在他肩頭與後，半幹的黑勁裝武袍著他的軀。

胭脂的沿著他周線條細細描邊，意外彰顯出一種碩雄渾又華麗矜貴的矛盾張力。

這樣的信王世子趙澈，真是誰也沒見過的。

當他頎昂藏在道上站定，許多人都驚恐地看清了他兩手上拎的東西。

兩顆人頭，姜正道與他兒子姜萬里。

趙澈抬手將兩顆人頭往姜面前一拋：「談不談？」

姜接住家主姜正道的人頭，承不住巨大衝力似地倒退兩步，面早已了死白。

趙澈沒催他答話，隻拿漂亮的星眸不鹹不淡瞥他一眼。

姜覺得，他那眼神的意思是，若不談，下一個就是你。

有些人本就是如此。當他前有千軍萬馬為矛為盾時，無論有多人倒在眼前，那些人的倒下不過是戰損統計時的一個數字，不過是幫他及宗族爭取更大更長遠利益的砝碼。

砝碼的損失不會引發他們的恐懼，反而會激發他們翻盤贏回來的鬥志。

但若那死亡的氣息活生生衝到他的眼前，再是天大的利益也可以暫且放一放。

「談。」姜艱難掀抖的，從齒中迸出這句話來。

趙澈嫌惡地拍了拍手：「即便朝廷不答應你們那三個前提條件，也談嗎？」

姜咽了口口水：「也……也談。」

趙澈滿意地點點頭，神毫無波瀾地走向蘇放。

蘇放看著他漸行漸近，雖聞到腥味，卻還是眉梢輕揚：「傷了？」

「嗯。你那個飯團，」趙澈眼神溜向他手中另一個明顯沒啃過的飯團，「甜的鹹的？」

「鹹的。分你一個？」

「不用，多謝。我就問問。」他斂睫藏起失與嫌棄。

蘇放後的兩名隨護都要瘋了。

黑的布料都藏不住世子後那大片漬了，您二位居然還能雲淡風輕地討論飯團的甜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