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原本的鹽粒子變鵝,旋轉著降落。
那個雪一樣的公子,靜靜地躺在高臺上,眼眸半睜氣息微弱。
污散落四周,弄臟他雪白的領,染紅他素凈的長襖。
可真糟糕啊,扶風公子向來是干凈的,哪怕三年前在暗無天日的莊子里,也是穿著潔白的等待死亡。
幸好還有雪,這唯一純凈的,飄灑著降落,在這然寂靜的時刻,將他深埋覆蓋。
世界格外安寧,只聽得細微的氣聲,再沒有其他。
振著翅的雪蝶飛舞,恍惚中帶來母親的呼喚,“扶風……扶風……”
可笑。
他吃力地揚起角,想起那個沉默寡言,總是坐在祠堂里敲木魚的婦人。
為周家,寧肯放棄自己親生的孩子,也要為周家謀得福祉。
有時候真羨慕舅舅,可以得到母親那麼多。
而他,只有自己。
“你子骨那麼病弱,又何必掌著權柄,你生下來就不該活著,你就該死。”父親暴躁的聲音襲來,帶著怨懟與不滿。
他病弱,他活不久,他生下來的命運就被既定。
他是個廢人,沒有人看好他,沒有人心疼他,沒有人想要他活下去。
若不是遇見一束,哪來這三年茍活時。
“扶風……”
這次的聲音忽遠忽近,寂靜被打破,喧鬧與鮮活如水涌來。
有人抱起他的子,滾燙的淚掉下來,是他的堂兄在嘶吼,“扶風,你醒醒。”
有人握起他的手,試圖給予他一溫暖,帶著罕見的無措,“扶風兄,你不要出事,你活著好不好。”
還有嘰嘰喳喳的弟弟妹妹,他們含著淚圍繞左右,一個又一個呼喚,“扶風哥哥,扶風哥哥。”
他扶風,他不想姓王。
所以許默他扶風兄,而不是王兄。
后來,他便也真的忘記了那個姓氏。
他喜歡被喚做扶風,更喜歡許兄喚,就像現在,一聲,一聲,又一聲。
伴隨著悉且安寧的聲音,他終于可以沉沉地,安穩地跌黑暗。
“扶風兄!”許默厲聲驚,“小四,小四你快來。”
摔了個踉蹌的溫知允匆匆爬起來,強自鎮定地出手把脈,瞳孔瞬間放大。
他不敢置信,再次過去翻看扶風瞳仁,又捻起如墨的漬,幾乎說不出來話。
“小四,扶風兄到底怎麼了,他到底怎麼回事。”許默哽咽著問,“是太過心了嗎?還是奔波疲累?是我害他辛苦至此,都是我。”
溫知允輕輕搖頭,小鹿似的眼睛里溢滿掙扎,片刻才道,“是毒。”
高臺上的所有人都寂靜下來。
堂堂扶風公子,竟然是中毒了。
“怎麼可能,誰會給扶風哥哥下毒。”姜笙含著淚搖頭。
堂堂王家家主,手腕冷心超然,在安水郡是首屈一指的地頭蛇,誰敢傷他,誰又能傷他。
除非……
“是三叔。”王明宇終于開口,眼底布滿恨意,“三叔和王皓然為趁早奪權,聯合王玉瑤給扶風下的毒,他從安水郡就一直制,不惜代價制。”
千里奔波不見虛弱,高臺座談依舊平穩,直到所有事完,最后一口吊著的心神放松,自然也就到了彌留之際。
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啦,想在生命燃燒之前盡微薄之力。
不僅僅為友人許默,更是為天下學子,為科舉公正,為家國綿長。
“他說世家權利穩固,階層難以突破,對大渝王朝并不是好事兒,就像冬季里的冰面,冷凍時間越長,冰的厚度越高,河底的魚兒越難以破冰。”
“時間長了,魚兒不會想要起,冰也會自大狂妄,家國危矣,更迭換代。”
“雖說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但扶風還是希這片土地能夠平穩久一些,再久一些。”
“他不王家,但他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地,這個家國,平穩世道。”
“他說死后不要送回安水郡,他就留在這里,葬在最高的山坡下,看著家國輝煌,看著友人騰達。”
王明宇著仿若睡著的堂弟,聲音雖抖,字字沉穩。
把那些夜深人靜時,一一代出來的話,在此刻盡數轉述。
“他說,他很幸運遇到許兄,能夠看著許兄從村落走到京,看著許兄一步步走向巔峰,恍惚會覺得像是他自己健康無恙……”
所以他不惜一切幫忙,所以他在生命最后時刻燃燒。
他應該想過,如果他不是病秧子,他該有怎樣的人生。
但無論如何,許默所擁有的,他此生難以及,唯祝福爾。
王明宇的緒終于抵達臨界點,泣著轉過頭。
許默呆立原地,淚水大顆大顆劃過面頰。
姜笙抓著王扶風的手,像是在盡力傳遞溫度。
只有溫知允著指尖消失的脈搏,長嘆了口氣,“扶風哥哥走了。”
他走了,此生沒見到十八歲的雪。
他還是那麼安詳,似乎欣能有友人伴在旁。
這世間于他并不算歡喜,母親的冷漠父親的絕都是傷痛,孱弱的軀使他只能在大院里,照不到他上,唯一的欣喜便是翻看來信。
他擁有這世間斐然的才華,敏絕的頭腦,卻唯獨沒有健康。
他太過好,上天竟要提前收走他。
天空的雪越來越大,像是慶賀新年的來臨,又像是掩藏所有腌臜。
鵝織就羽被,蓋住矜貴清絕的公子。
許默頂著滿頭白,終于彎下腰,將此生唯一知己抱起,“帶扶風回家吧。”
王家不是他的家。
那他們的家,分給他。
遠不知何時趕來人,或驚懼或擔憂,或嘲笑或冷諷。
許默仿若未聞,單薄的肩膀發出力量,帶著瘦到只剩骨頭的公子,走向馬車。
溫知允放慢步伐,姜笙隨其后,王明宇含淚護送。
那些從安水郡一起趕來的師長們,痛心疾首起,涕淚橫流追上。
和慶十三年,新舊替,大雪撲城,足余三日。
雪厚超腕,深可覆人。
時年,扶風公子卒,十七歲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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