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歸
迥異於徐淑的氣怒暗恨, 宮裡,孫皇后此刻卻頗舒心。
方才雖險些劍拔弩張,到底是圓過去了。攸桐雖對睿王妃不敬, 對著時, 態度卻十分恭敬, 沒半點怠慢。那徐淑跟攸桐本就有舊仇, 攸桐隻針對睿王妃,也不算拂逆皇家顔面。徐淑落得那般尷尬境地,也是自作自——
誰橫刀奪之餘, 還要踩死被奪的人,不給對方留活路?
既然沒踩死, 如今人家計較舊恨, 也是無可避免的了。
站在窗邊,琢磨著方才種種細節, 忽聽外面響起馮忠的聲音, 便踱步向殿門。
熙平帝已然在馮忠的攙扶下走了進來。
半日費神, 他的神頭不算太好, 面蒼白孱弱,進了屋就先靠在榻上歇息。
孫皇后忙命人端了補的湯藥過來,伺候著熙平帝喝下去,等他面恢復得紅潤了些, 才屏退宮人。宮退出去, 細心地掩上殿門, 偌大的宮主殿裡, 便只剩夫妻倆對坐。
熙平帝了口氣,「方才這邊形如何?」
「臣妾覺得,還算不錯。魏氏記著先前朝宗娶親的事,沒給睿王妃好臉,年人記仇,沒什麼。對臣妾和令貴妃,也頗爲恭敬,想必是傅煜待不錯,看開了朝宗的事——否則,總會意難平的。」
熙平帝頷首道:「傅煜確實待很好。」
「皇上也瞧出來了?」
「畢竟都是年人,傅煜英勇善戰,見人,卻也過不了人關,英雄氣短。朕也年輕過,從那神姿態裡,能看得出來。你可探問清楚了?」
孫皇后頷首道:「想來,那些傳言倒是真的。」
當日滿城議論紛紛,魏攸桐的名聲跌到泥潭裡,沒了睿王許朝宗給的那層榮,便只剩滿地狼藉。莫說高門貴戶,便是等閒的小員人家,也未必願意去娶。傅家那等門面份,在那時逆流而上,求娶攸桐,難免令衆人不解。
——其中便有深居皇宮的熙平帝。
畢竟,一個是先帝挑中的子,一個出自雄踞齊州的節度使府中,人沒法忽視。
高門貴戶娶親,若非有所鐘,便隻論門第出。
若魏家位高權重,是徐太師那樣的皇帝近臣,便能當傅家是爲刺探消息,聯結朝臣。可魏家不在朝堂中樞,魏思道雖爲勤懇,能耐卻是平平,守著兵部那點子陳舊的破卷宗,素日往來的人也有限。
當日兒委屈,他連徐家潑出的髒水都沒法擺平,能有多助力?
衆人困之時,便有消息傳出來,說魏攸桐從前曾救過傅煜的命。
這說法是真是假,無從得知。
熙平帝起初不信,留意了一陣,魏家安分守己,不像是幫傅家拉攏朝臣武將的模樣,便漸漸打消疑慮。
這回孫皇后在宮出面,便是半爲招攬,半爲試探。
如今,孫皇后察言觀,從攸桐言語神裡也有了九分篤信。
武將悍勇仗義,頗有豪俠心腸,若傳言不假,攸桐果真在無意間幫過傅煜,那等勢下傅家出手相助,解了魏家駡名,也不算突兀。且傅家樹大深,兵權在握,在齊州地界呼風喚雨,原也無需以姻親助力。攸桐貌多姿,雖驕矜天真了些,卻還算可人,傅煜貪圖娶過去,博個有有義的名聲,倒還算合合理。
而攸桐的模樣,也跟舊時迥然不同。
比起記憶不知世事的姑娘,這回的攸桐容照人、舉止從容,可見在傅家過得不錯。正當妙齡的姑娘,最是看重,輕易無法割捨,先前爲了許朝宗尋死覓活,可見一斑。若不是有新歡,哪能輕易從許朝宗的事裡走出來,雲淡風輕?
孫皇后掂量許久,漸漸打消顧慮,又問起麟德殿的形。
熙平帝眉頭微皺,有些苦惱似的慢慢喝茶。
……
在攸桐離開後,麟德殿便只剩熙平帝和睿王、英王、傅煜四人對坐。
君臣之間,自然不會像宮那般,能滿臉溫和親近地拉家常。熙平帝畢竟是天子,不可能跟臣子過於和顔悅,簡略問了些傅德清兄弟的事,便將話題扯到了朝政軍務上。
傅煜便將齊州一代軍政務稟報於他。
提及先前鐵腕震懾韃靼侵擾的事,父子三人皆誇贊傅家治軍嚴整,數千鐵騎訓練得勇猛善戰,著實能爲君分憂,保境安民。
隨後,熙平帝自然而然地提起南邊叛的事,說先前數番調兵南下鎮,卻都折戟沉沙,如今民生多艱,朝廷府庫的錢糧大半拿去賑災,能充軍資的著實有限。如今叛賊猖獗放肆,若沒人力挽狂瀾,只會令百姓苦。
許朝宗順著話音,便問傅煜,齊州是否能派遣將領襄助一二。
傅煜當時不曾表明確的態度,但神之間,卻仿佛稍有搖。
熙平帝想著當時的形,嘆道:「這傅煜打仗時雖下手狠,心裡卻還是裝著百姓的。不像西平王,哪怕眼睜睜看著生靈塗炭,也不肯助朕平叛,還提出那般條件!就只看朝宗那邊了,若他能說得傅家,朕便放心了。」
「只盼傅家別跟西平王似的,獅子大張口。」
熙平帝嘆了口氣,「朝宗打算設宴邀請,再跟他細談,且等等消息吧。」
……
許朝宗的請帖,次日傍晚便送到了魏家門前。
是睿王府長史親自送來的。
請帖由許朝宗親筆寫就,言辭懇切,將傅家誇贊了一通,而後說那日在宮中未能盡興暢談,特請傅煜隔日往留園一聚。末尾又特地道,若攸桐也有興致同往,他會安排人陪同,周全招待。
那留園是京城裡一座名宅,比鄰皇宮,雖不及宮廷王府奢華威儀,勝在幽僻安靜,裡頭曲橋流水、秀致玲瓏,陳設亦多珍藏的名品,是皇家親貴才能設宴踏足之地。若非皇帝開金口,或是王爺公主駕臨設宴,尋常的公侯府邸都難輕易踏足。
許朝宗選這地方面,倒比在王府接見更妙。
傅煜接了帖子,回到客院時,攸桐正在院裡晃悠,等他回來。
客院比攸桐原先的住寬敞,布置得整潔乾淨,東墻上嵌了幾方磨得平整的石碑,上頭銀勾鐵劃,字跡雕鑿得棱角分明,底下雕刻的畫栩栩如生,是京中名家的手筆——魏家雖權勢平平,因老太爺當初頗有點才名,這種東西倒是不。
此刻夕斜照,帶了點淡金的芒,鎏金碎玉般鋪在東墻。
而攸桐姿修長,襦曳地,浮花堆綉的綺羅,波紋如水的素綾,恰到好地修飾出曼妙段。因天氣漸暖,上的夾換薄衫,雙肩秀致,腰肢纖細,臨晚風而獨立,若珠蘊玉,窈窕娉婷。
聽見門口靜,回過,眉眼間便浮上笑意。
「夫君。」含笑的聲音,看來心緒不錯。
傅煜沉眉而,腳步稍頓,不自覺地往東墻邊走過去,目落在那方石碑,「這是?」
「祖父請人刻的,是佛經裡的故事。」
「哦?」傅煜瞧著那雕刻的猛虎,又掃過兩側的圖畫。
他自習武,識文斷字,多是經史書籍和兵法韜略,連詩詞藝文都甚及,更勿論佛教的書和故事。自從軍之後,先是歷練打磨、刀槍裡練真本事,而後執掌軍務,以二十之齡統帥一群軍功卓然的老將,更沒那等閒心。
先前每回去金昭寺時,也曾見著廊檐穹頂間的彩畫故事,卻因滿腹軍務,從不曾深究。
此刻庭院晚風,人在側,倒有了那麼點興致。
遂挑眉瞧,「說來聽聽。」
攸桐腹中雖沒多才學,卻裝了不故事,遂走到起頭的位置,講給他聽。
晚風斜日,庭院深深,拋開沙場上的戎馬廝殺、朝堂裡的籌謀算計,這緩緩道來的故事裡,有別樣的平和寬厚。提著角躬指點,眼波流轉,笑意溫婉,帶幾分妙齡該有的俏靈。
傅煜端然而立,如載華岳,眼神卻漸漸添了溫和。
這趟出門遠行,他時常留意的舉止行徑。
看得出來,在外時的模樣,跟在齊州時全然不同。比起在南樓的拘束和些微謹慎,此刻坦溫和,沒有防備僞裝,更無收斂躲避。信口而談時,眉眼妖嬈婉轉,語氣輕鬆散漫,倒有些夫妻閒而敘話的溫。
的模樣,讓人想擁在懷裡。
那一瞬,傅煜恍然想起父親曾在醉後說過的話。
「每次征戰回來,了戰甲,頭一件事就是回到住,看你母親澆花、讀書,哪怕是坐在躺椅裡納涼,都人高興。我拼了命打仗、吃盡苦頭,爲的是齊州百姓的安穩,爲的是命托付的將士。最要的,是爲。」
「我在邊塞忍苦寒,想到能在屋裡閒坐,教導你們兄妹,就覺得高興。」
說這話的時候,父親眼裡有稍許水。
彼時,母親病逝已有近三年。
父親肩上扛著永寧帳下無數兵馬,擔負著齊州外完全百姓的安危,盔甲堅,氣度威猛,從不在外出毫弱。那執劍彎弓,號令衝殺時的雄風剛猛,孤膽闖敵陣直取主將時的勇武,也能令敵軍風而逃。
但說這句話時,父親喝醉的臉上有溫神。
那神傅煜記憶猶新。
那時候傅煜曾想,能令他牽掛的是哪裡?
南樓冷清而空,沒半點煙火氣息,兩書閣裡殘劍高懸、如浩瀚荒原上的冷月,幷無暖意。齊州城那些人,越貌便越虛與委蛇、端莊作態,他看不上眼,更無半分貪。便只能踽踽獨行,冷厲而高傲。
直到他從邊地殺戮歸來,忍不住踏著夜風去往南樓時,才察覺貪的東西。
而此刻,傅煜瞧著近在畔的人,心底有個念頭漸漸清晰。
即使說不清楚原因,這個人在他心裡仍然有迥異於旁人的分量。
他站在東墻下,目在攸桐的臉頰和石碑間逡巡,聽侃侃而談,沒有打斷。
攸桐哪裡知道他這些心思,挨個講完,見傅煜只管打量著不語,猜測他這樣殺伐決斷、手握重權的人未必真對此有興致。遂將話鋒一轉,道:「夫君今日回來得倒早。」
「替父親拜訪了幾位故就回了。」傅煜迅速回過神,而後抬手搭在肩上,「過來,有話跟你說。」
兩人進了屋,掩上門,傅煜便將請帖遞到手裡。
攸桐展開來,請帖描金貴重,上面的字跡悉之極。楞了下,卻沒多說,將容瞧罷,才詫然抬頭。
傅煜也正瞧著。
「想去嗎?」他問。
攸桐迎著他深邃清炯卻含義不明的目,略微遲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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