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宜春看來,溫凝都嫁給裴宥了,這事兒是當年二人一起商量好的無疑。
無非是那時裴宥剛被認回國公府,不方便出麵。
否則,就溫凝那麽個小丫頭,出手就是四千兩,何來的銀子?!
可他話說完,便見昏黃的燭燈下,那位世子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你說什麽?”他黑的眸子驟然變得深邃,一瞬不瞬盯著他,似乎對此事渾然不知。
宜春這才意識到自己可能推算錯誤,但他話都說出口了,這……夫妻本就是一家人,也不算他泄客人私了吧?!
“四千兩救王宅主仆三人命。”宜春很快便說服自己,一五一十代了個清楚,“事後將人送離京城,一年之不得返京。但當夜王宅隻有王氏夫婦而已,因此隻將這二人送走,當時回了尊夫人王夫人的一對碧玉耳環為信。此事你回去問,絕無半句虛言!”
一陣風過,暗牢裏本就略暗的燭閃了閃,更顯得太師椅上的人麵晦暗不明。
宜春看著他一雙眸子像是全然的平靜無波,又像是在那表麵的平靜下醞釀著驚濤駭浪。半晌,他開口,嗓音竟然有些啞:“何時的事?”
宜春想都不用想便道:“就嘉和十四年的四月,那日你也在,在樓下喝酒,你二人還因此鬧了一場。”
雖不怎麽管樓裏男男的事,但溫凝是他的客人,宜春對這事印象深得很。
裴宥又靜了片刻,問:“還有呢?”
“還有什麽?”宜春不客氣道。
但瞥見裴宥下抿的角,又慫了,忙道:“當時尊夫人似乎並不確定王宅是否會失火,事發後,我這裏有一個消息,要五千兩賣給,嫌貴拒絕了。”
到底是做慣了“生意”的人,宜春當即道:“這消息值五千兩絕對不坑!世子爺,不若我無償告知於你,你放我走?”
裴宥無甚表地扯了扯角:“如今還由得了你嗎?”
宜春萬萬沒想到,當年那個遊街時騎在高馬上溫文爾雅的狀元郎,竟還有如此冰冷乖戾的一麵,這要在江湖中……豈不妥妥一個大魔頭?
他打了個寒戰,覺得不能再不要命地講條件:“世子爺手眼通天,想必如今自己都查到了。王宅那夜的火是人為,當夜去辦事的人,看到幾個蒙麵人竄進去放的火,那幾人大約沒料到有人守在附近,並未過多偽裝,各個腰間都掛著府兵衛的腰牌。”
暗牢中寂靜了一瞬。
宜春蹭了蹭上的皮疙瘩,苦道:“明察秋毫的裴世子爺啊,我真的就見過尊夫人兩次而已!第一次是拿錢來找我辦事,第二次是我讓去宜春苑取信,我連長什麽樣子都不記得了,真的沒……”
“纓瑤呢?”裴宥突然看住他,“洗塵宴,纓瑤,代清楚。”
宜春一臉錯愕地著裴宥:“什麽洗塵宴?纓瑤?尊夫人還認識纓瑤?”
幽寒的暗牢再次陷寂靜,燈燭搖曳,一聲響都無。
-
“噓!”
肩膀突然被那麽一拍,溫凝三魂去了七魄,後人也知道自己嚇了一跳似的,比著食指輕輕“噓”了一聲,隨即拉著溫凝的手往旁走。
溫凝回頭,正好瞥見裴國公從中出來,疾步離去,連有什從他袖中掉出來都不曾多看一眼。
“委實抱歉,剛剛在院中,並未聽見你進來了。”昭和公主麵帶笑容,看起來親和得不得了,“朝宮是姑姑從前的居所,今日又是姑姑的生辰,想來姑父來同過生辰的,你應該……”
偏偏腦袋,剔的眸子著溫凝,“沒聽到什麽不該聽到的吧?”
溫凝心中正是一團麻,滿腦子都是方才長公主與裴國公的對話,昭和公主這麽一問,怔怔了,卻未出聲。
“你應該了?”昭和公主又笑道,“我帶你去用膳。”
溫凝下意識地跟著昭和公主,不得不從混沌的腦中分出一心神來應對當前的局麵。
昭和公主手上拿著一結滿冰淩的鬆枝,發上有雪,底是的,看起來剛剛真是在院子裏賞霧凇似的。
笑得那麽純然,全然不像故意引來聽長公主和裴國公的一番對話。
可又出現得那般巧合……
如果是故意引來,目的何在?
溫凝腦中更加混,好在菱蘭一直扶著,隨著菱蘭的步子向前走就可。
“溫……哦不,如今該你一聲表嫂了。”快到朝宮時,昭和公主回頭,將手裏被冰淩包裹的鬆枝遞到溫凝眼前,“表嫂,你看這個,好看嗎?”
溫凝多已經回過神來,掃一眼那晶瑩剔的鬆枝,微微笑道:“好看的。”
“可惜。”昭和公主歎口氣,“它因著這冰淩才熠熠生輝罷了,待了殿,冰淩化去,它便什麽都不是了。”
說著,將那鬆枝直接扔到了地上。
“走罷,表嫂,昭和盼你許久了。”熱地拉著溫凝朝宮。
這次在朝宮,溫凝自然不如第一次來時話多。
一來心中仍記掛著長公主和裴國公的對話,二來如今份不同,心境更不同,三來……與昭和公主第三次見麵而已,著實算不上。
昭和公主這次倒比上次話還多,專撿著裴宥相關的說。
“說起來我你這聲表嫂,還略有些吃虧呢。”昭和公主一直笑意,“世子也就比我大三日,那時父皇出征在外,將母後托付給姑姑,偏他不老實,月份比我小,還提前出來了,鬧得母後生產時,邊連個得力的人都沒有。”
“世子被找回來那年,父皇可高興極了。”悠悠用著膳,一邊用一邊笑著,“那時給世子的封賞過厚,令二弟和四弟都不滿意呢,來找我想我去勸父皇。我可不敢,母後都未能勸住,我哪兒能勸得住?”
“前些日子二弟出了那樣的事,父皇傷心又氣惱。近來四弟在朝堂頻有作,也令父皇心生不悅,哎……”昭和公主長長歎口氣,“我若同世子那般,是個既有能耐,又有擔當的男兒,能為父皇分憂解愁便好了。”
溫凝聽這話越說越偏,正要出聲阻止,昭和公主及時地止住了話勢:“如此,父皇和母後也便不會爭吵了。”
著溫凝笑。溫凝卻有些分不出,這笑到底是真是假。
好在這之後也不再句句提裴宥,溫凝一心快些用晚膳,好離席回府。
“雖外麵沸沸揚揚,說世子養了個外室,如何極盡寵。”臨走前,昭和公主握著溫凝的手,“可我仍舊覺得他放在心上的,唯有你。”
昭和笑了笑:“上次的新年夜宴,我看到了,他看你的眼神。”
“冬之後天冷,想來表嫂閑在家中也是無聊。”拿出一本書冊,直接塞到溫凝手中,“這是母後尚未臥病時親手抄的佛經,你若得空,不妨也抄一抄經,為世子祈福。”
溫凝隻覺今夜昭和公主一番舉怪異得很,回府的馬車上,將那經書前前後後翻了一遍,確實隻是一本經書而已。
“姑娘,我怎麽覺得……這昭和公主今夜怪怪的。”連菱蘭都覺察出不對勁,“會不會是皇後娘娘失勢,覺得沒有倚靠,便又想起你嫁給姑爺這一茬,明裏暗裏都在說著姑爺……”
天早已黢黑,恐怕都已經過了亥時,天空又開始飄著細小的雪粒子。溫凝隨帶著的暖爐早就涼了,隻覺得寒風一陣陣地往心頭吹,分外難安。
“菱蘭,馬車快一些。”
而此刻的暗牢裏,已經有小半個時辰無人言語。
宜春早已凍得不知該用哪種姿勢發抖了。顧飛與徒白也早已互相使了很多個眼。
剛剛問完洗塵宴和纓瑤,世子又說了半句話。
之所以是半句,因為世子說到一半,似乎就意識到沒有必要,停了下來。
他說:“那香椿街……”
倒是宜春見他話隻說一半不給個痛快,按捺不住:“什麽香椿街?我可沒跟尊夫人去過香椿街!”
之後世子便陷沉默。
幽暗的燭微閃,他輕垂著眉眼,羽輕覆在眼瞼上,靜默得像是一副亙久的古畫,隻有鼻側那枚小痣在燭下著生的赤。
顧飛第一時間就去看裴宥的手。
裴宥右手的拇指上,有一枚白玉扳指,顧飛知道,那是夫人送他的,他非常喜,琢磨事的時候,就喜歡輕輕挲那扳指。
果然,此刻他雖毫無靜,一手覆在那扳指上,極輕緩地挲。
隻是誰都猜不,他到底從那宜公子的隻言片語中,又勘破了什麽。
而且,這次他琢磨的時間,委實有些長。
“將他放了罷。”就在顧飛以為裴宥要在這裏坐滿一個時辰的時候,裴宥終於開口了。
他未再看那宜公子一眼,起便大步往外去。
顧飛給徒白使了個眼,讓他辦宜公子的事,自己跟上裴宥。
外頭在下雪,寒風骨。
“夫人呢?”出了暗牢裴宥便問。
昭和公主的馬車去接溫凝時,正是裴宥下值的時辰,隨後他們暗牢沒再出去,因此顧飛並不知曉溫凝宮一事。
“應該在清輝堂等世子呢。”
他知曉近來夫妻二人好得不能再好,溫凝每夜都會亮著清輝堂的燈等世子回去。
裴宥腳下步子更快。
暗牢並不由府直接進出,但出口離國公府也不遠。
裴宥步子快,須臾便已到了府門口,而溫凝的馬車,也恰在此時在正門口。
溫凝一出馬車,便見到夜中疾步而行的裴宥;裴宥一心都是清輝堂,一抬頭,卻見人正在眼前,見到他便急急下了馬車。
溫凝拽著披風,快步朝裴宥而去,裴宥一服,同樣疾步走向溫凝。
眼看就隻有咫尺距離,兩人卻又同時頓住了腳步。
雪粒子在燈燭的照耀下飄飄灑灑,落在二人之間。
明明是早上才道別的人,一日時而已,像是久別經年,無數的言語泅遊在那對視的盈盈一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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