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也是一開始做的那個夢，是……”

夏淞的聲音隨著敘述低沉了下去，他數次中斷，捧起熱可可，或是齒間泄出一聲自覺荒謬的笑音，隨后才接著繼續。

“——就是這樣。

“把自己看得過于重要，下意識覺得沒了自己事就會全部套，都不知道該說是傲慢還是愚蠢了。

“但，不管怎麼說，挑釁羅凌的事是我魯莽，我會引以為戒的。”

夏淞把杯子里剩下的那點熱可可喝掉，他平時本不會說這麼多話，除非在練rap詞。

秦雨橋對他的自評不置可否，只道：

“核心問題不在這里呢。”

夏淞舉杯的手停在半空，角還有一些沒來得及干凈的深棕水跡。

出乎意料的答案。

他蹙起眉頭，將馬克杯放下，食指指節抹過角。

“那是什麼？”

“莫非我心的恐懼源于我對自能力的不自信，于是在夢里象化出了一團糟的結局？”

說這句話時的夏淞語氣揶揄，明顯自己都不太信。

秦雨橋也輕輕笑了兩聲。

“怎麼會。”輕快地說，“你在自檢，特別是表述5%的努力和95%的運氣的時候緒非常穩定，沒有任何低估自價值和自我能力的分。”

“更何況，在經歷過那麼多場訓練、演出之后，如果你們中的哪個人依然到自卑，只能說明秦老師和程教的教導是失敗的。”

“——那就是更不可能的事了。”夏淞從容地接話道。

“正是如此。”

“所以，”夏淞起上半，臉從影里了出來，“真正的原因是什麼？”

“完主義。”

夏淞驀然頓住。

“因為太過在乎，所以在心里設下極高的標準，追求無可挑剔的表現。同時為了達目標，你力求每一個環節、每一個細節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確保它們全都按照你預想中的計劃發展。

“我在此之前查閱過一些你們的排練錄像。

“你很溫，夏淞先生。你的病態完主義導致你會將細微的部分無限放大，無法容忍‘事出了差錯’，但這份苛刻從未面向你的隊友，因為你打心底里相信他們即便犯錯也會在下一次做到最好。

“所以你們的彩排過程和諧而穩定，所以你的隊友們并未發覺異樣，也很難得知你私底下對燈角度應該保持原樣還是下調5°、前奏是踩著反拍進還是正拍漸進、串場影像是淡淡出還是直直出等一系列細的小問題反復深究。”

說到這里，秦雨橋停頓了兩秒。

“你的呼吸變紅的了，需要休息麼？”

“…………”夏淞深深吸了口氣，“不，繼續吧。”

“完主義和自卑是相似卻不相同的兩回事。”

秦雨橋將話題的走向從主題稍稍撥開一些，“你的自我否定并非源于低自尊、不自信、過度關注他人的評價，而是你將自己也視作計劃的一環，你平等地對一切出錯的環節到強烈的不悅和不滿，并予以譴責。”

“順便一提，我能請問你之前走出浴室后隔了三秒鐘心突然變差的原因嗎？”

“……沒有換洗。”夏淞的聲音含在里，“考核在我看來是需要嚴肅對待的事，即便沒有正裝也至不該是浴袍。”

他已經明白秦雨橋的意思了。

“出于維護健康狀態、平復心緒和整理儀表等多重理由，我選擇洗個熱水澡，然而洗完澡后我發現沒有新的服可以換，這無疑是一個……紕。”

“事前考慮了那麼多卻還是出現了失誤，于是非常不爽。”

夏淞的思緒略微飄開，他想到羅凌那件事，想到笑得很茶（劃掉）笑瞇瞇的于藍，那家伙的確比他更思慮周全——他不嫉妒，只是到有些別扭，因為這份默默的兜底和……慣。

“……？”

秦雨橋倏地瞥見一小塊翻涌的紅實心圓，疑地歪了歪腦袋。

“——但實際上，這場考核并不會因為我穿什麼就加分或減分，我也不需要保持什麼面。換句話說，我當時的顧慮和焦慮純屬自己給自己找罪。”夏淞回歸話題。

“是這樣。”秦雨橋輕輕點頭。

夏淞吐出一口濁氣。

“我們剛才說到‘病態的完主義會導致你不自覺地將細微的部分無限放大’。”

秦雨橋聲音和，“在這之中，‘不符合預期的事’尤其明顯。你將它們視為失誤、錯誤，并將它們造的客觀影響經由你的主觀從1放大到100，一意孤行地認為這一點紕必然會影響整，決定最終的結局。”

“然后你在事還未開始，或正在進行之時便開始焦慮。”

“就像你上的這件浴袍。”

“……嗯。”夏淞悶聲應道，手了太，“類似的況還包括你故意無視了我的提問——是故意的對吧。”

“是的。”秦雨橋誠實地回答，“我很抱歉。”

“話語被刻意忽視，這是比較常見的‘會讓人覺被冒犯’的況之一。但你的慍怒，比起個人的存在不被重視，倒不如說是‘在你的預想中，我會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而我并沒有’。”

“于是我到煩躁，因為事沒有按我想的那樣發展。”夏淞接道。

又道：“再然后，我會控制不住地在心里想：沒有回復是否代表著我的問題不該出現，亦或者，我的問題是否反過來為自己在這場考核里減了分。”

“不過，你當時就有察覺到不對勁呢。”秦雨橋說，“這很難得。”

“這不是什麼值得夸獎的事吧。”夏淞嘆氣，“提示已經那麼多，再意識不到未免也太……”

“不，這是非常值得夸獎的事哦。”

秦雨橋打斷他，“你看，又來了，你給自己定下的標準是‘我是一個綜合素質很高，綜合能力很強的人’，而在這樣的標準下，潛臺詞就會變：‘知敏銳這種事是我應該做到的’。”

“那麼，以后哪怕有一次你覺得自己應該發覺，卻沒有及時發覺的況發生，你就會挑剔自己，因為在你心里，你連本該做到的事都沒有做到。”

低低的、微微帶啞的嗓音響起，和夏淞之間面對洗手臺時發出的聲音一模一樣：

“——‘太差勁了’。”

夏淞的腦袋，一點一點蹭回沙發影里。

“我開始討厭你了。”他弱地說。

秦雨橋輕笑出聲。

“這是考核嗎，這是渡劫。”夏淞接著有氣無力地吐槽，“心魔渡劫。”

“這樣的說法倒也沒有問題。”秦雨橋從善如流地答道。

“哈……”

夏淞虛弱地吐著氣，虛弱地挪出來，把臉蓋到茶幾上。

“還有什麼一并說完吧。”他拖著的長音道，“免得我今晚恥得睡不著覺。”

“……原來是被徹底看穿之后就會撒的類型啊。”

“閉。”

夏淞的耳朵泛起紅暈，“只有老師和時晏才有說這句話的特權。”

秦雨橋笑了兩聲：“好哦，我撤回。”

“那麼，回歸正題。”斂起笑音，“應對病態完主義的策略是：告訴自己完比完更重要。”

“這只是你們的出道演唱會，它雖然重要，卻只是一個起點。夏淞先生，意外總會來臨，計劃沒有變化快，你要允許自己沒有做到最好，因為每個人都有給自己留出上升空間的自由和權利。

“一下子達到極限，那麼往后的每一次都要突破極限，長此以往，你面臨的挑戰會越來越大，你應對的力也會越來越大。

“焦慮和不安會將你垮。”

實木茶幾“嗯”了一聲。

“另外一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事。”

秦雨橋那邊又傳來紙頁翻的聲響，“你用計劃掌控一切，確保所有的事都如規劃好的步驟進行，包括自己。但是，越是束縛，心就越會想要尋找突破口。”

“你了解過高地效應（High Place Phenomenon）嗎？”

“人站得越高，就越想往下跳的那個？”夏淞道。

“對。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人對某一件事恐懼到極點時，就會促使這件事發生，以此獲得神上的解。

“你不想你在乎的、深的一切發生任何意外，不想他們被可能發生的負面況傷害，因此自發地想把所有危險的苗頭遏制住。

“然而，你越是這樣想，越會在心深極度懼怕的驅使下，主且無知無覺地做出一些潛意識里覺得有可能將一切全部毀掉的行為。

“就比如……對羅凌的挑釁。”

夏淞閉上眼睛。

“正如節食減的人會在某一時刻突然崩潰并暴飲暴食一樣，你的完主義最先困住的，是作為主的你自己，在這種膨脹到極致的掌控下，最先、最想要掙這份控制的，也會是你自己。”

“夏淞先生。”

秦雨橋輕緩地說，“不用那麼勉強也可以的。”

長久的沉默。

大大小小的緒塊像積木組裝起來的海洋，翻涌著一朵朵棱角分明的浪花，它們激烈對撞，猶如無法嚴合的齒組，彼此出深藍的傷痕。

秦雨橋抬手捂住心口，到矛盾和掙扎，也到一種墻面漆塊剝落般的碎裂。

這個安靜的、痛苦的過程持續了很久。

最終，秦雨橋嗅到一雨后大地特有的清新氣味，那是眼淚過臉頰的聲音，深深淺淺的綠縈繞著的土壤。

“……我知道了。”

夏淞從茶幾上抬起頭，他的嗓音很疲倦，但終歸是帶著一點笑的。

“謝您的配合，讓我可以提前下班，不得不說這樣超出預計的意外真是令人驚喜。”秦雨橋道。

小提琴聲吻在的尾音，這是一段婉轉溫的旋律。

等夏淞抹掉眼角淚痕轉過頭的時候，那位測評員和的小提琴已經不見蹤影。

他猶豫了一下，走過去，拿起椅子上的板夾。

一頁又一頁。

全是白紙。

“…………”

“啪”的一聲，夏淞捂住臉，掌心泄出斷斷續續的無奈的笑聲。

什麼啊。

真是……好狡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