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安居士在冷宮修養多年,如今又跟著定慈師太學佛念經,從前的棱角漸漸磨平,上漸漸陶冶出了佛。
彼時一海青,安靜坐在一架花下,正伏在桌上抄著東西。
陸九萬走過去瞧了眼,似乎是《廣韻》之類的韻書。字工工整整,似隸非隸,似楷非楷,某個不學無的家伙卻是說不上來更深的東西。
陸九萬不由笑道:“怎麼,居士如今對訓詁興趣?”
所謂訓詁,就是指對古籍文字進行釋讀,包括音韻學和文字學。陸九萬的外公鐘岳猶喜此道,以前天天追著外孫教,企圖將培養一代才。可惜,陸九萬志不在此,七竅通了六竅,一上課就想睡覺。
花架上的花簌簌飄落,明安居士聞言停下筆,抬起了頭。
不算極,頂多中上之姿,然通的氣韻,卻是凡人可不可即的。
明安居士簡單收拾了下石桌,提起茶壺為陸九萬斟了杯茶,招呼坐下:“陸千戶來此,不是拜佛燒香吧?”
“您認識下?”陸九萬有點吃驚。
明安居士似乎不常笑,面上總是冷冷的,聞言角略牽了下,很快平復了下去。捻著佛珠淡淡道:“白澤衛的服,還是識得的。貴司唯一的千戶,并不難猜。”
陸九萬不好意思地笑笑,歉然道:“貿然打擾居士,實是皇命難為。”照例將責任推給摳門皇帝,和聲道,“只是想跟居士打聽個人,希沒有擾了居士清修。”
話說得抱歉,并不妨礙狗特務刨線索,“宮里前段時間死了個小侍,原本不是什麼要的事兒,可這人是司禮監王公公跟前的紅人。王公公哭得死去活來,非得要個說法。這不,各方推來推去,事就落下頭上了。”
轉佛珠的聲音微微凝滯,而后一如平常。
陸九萬不著痕跡掃了眼近乎干瘦的手,狀若不覺,繼續往下說:“小侍名王文和,聽說以前伺候過居士,您可還有印象?”
明安居士微微垂目,注視著掛在手上磨出包漿的佛珠,許久才輕輕“嗯”了聲。
“能說說他麼?”
明安居士周氣息有點冷,語氣幾乎沒多起伏:“沒什麼可說的。文和年紀小,被人欺負,發配到了冷宮。我瞧他可憐,自個兒也寂寞,便每日教他讀書習字,不求能有多大出息,只盼他明些事理,莫要學了不該學的。”
“后來呢?居士苦盡甘來,王文和為何沒有留下?”
“人各有志。”明安居士聲音清清冷冷的,“我教了他許多大道理,自然也是希他能過好自個兒的日子。不過他既選擇了蠅營狗茍,便是與我無關了。”
“從此就沒聯系了?”陸九萬故作夸張地驚詫,“這人也,太沒良心了吧!忘恩負義呀!”
勻速捻的佛珠又是一頓,而后以極快的速度重新轉。
明安居士的心了。
深吸一口氣,有些急躁與嚴厲:“他來看過我,是我不愿相見。既是有了前途,便專心往上爬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關道與獨木橋本就不該混作一。”
“那孫得旺呢?”陸九萬趁著心弦微,猛不丁轉換話題,“他是誰安排過來的?”
“我怎麼知道!”明安居士豁然轉頭瞪,厲聲道,“你究竟還要問什麼?你們這些鷹犬,放著無數窮兇極惡之徒不抓,卻日日與忠臣諍臣作對,真當天下沒有公理麼?”
陸九萬二話不說,謝罪告辭。
走得利索,后的明安居士反倒愣了,好半晌才輕輕道:“我不是對你有意見,是……”
“我知道。”陸九萬回過頭去微笑,“是對下這皮有意見。”眉梢眼角揚起笑意,“可是居士,在俗世,討人厭的事總得有人做。一個稍微有那麼點良心的人握著刀,總比一個沒底線之人握著刀要好一些,您說對麼?”
明安居士不自覺地停住了捻佛珠,怔怔地說不出一個字。
兩人談這會兒功夫,孫得旺也挑著水回來了。
這是個長相周正,瞧著既不算十分機靈,也不屬于特別愚笨的。許是終日干活,還沒來得及在前養出來的傲氣被磨得一干二凈,此時小侍垂手立著,恭恭敬敬,略有幾分局促不安。
陸九萬笑了下,溫聲道:“宮里出了點事,按慣例詢問罷了,你不要張。”狀似隨意地吩咐,“說說你進宮以來的經歷吧!”
這個范圍有點大,孫得旺略略思索了下,才口齒清晰地作答:“小的是從書堂出來的,因得罪了管事的太監,被發配去做活。后來皇爺跟前缺人伺候筆墨,王文和小公公看我能寫會算,就把小的要了過去。”
乍一聽很合理,可是其中細節卻很模糊,比如沒進過書堂的王文和,是如何認識的他。
陸九萬依舊輕聲細語:“你與王文和進宮前認識?”
“不認識。”孫得旺飛快地搖搖頭,解釋,“王文和丟過東西,是小的幫他找到的。”
陸九萬不錯眼珠地盯著他:“王文和去世了,你知道麼?”
孫得旺頭垂得更低了,他有些黯然:“聽說了。”
“你當初從前調走,是因為何事?”
孫得旺不自然地偏了下頭,小聲承認:“我瞧著皇爺的字好看,就留了幾張寫廢的,想拿出去賣了換錢,讓人給抓住了。”
“誰抓住的?”
“王棠。”
“字呢?”陸九萬追問,“后來賣給誰了?”
“沒,沒賣給誰。”孫得旺絞著手訥訥道,“全銷毀了。”
陸九萬見實在問不出什麼,揮揮手讓他走了。
千戶環視著郁郁蔥蔥的林子,冷笑了下。
孫得旺可真實誠,一般人遇到自己曾經的難以啟齒之事,多半會下意識遮掩下,甚至推給他人,比方說“我收拾廢紙的時候,不太懂規矩,沒有及時銷毀,王棠誤會了”,可孫得旺倒是實誠,原因經過結果說得清清楚楚,唯恐別人不知道他手腳不干凈,這不太符合常理。
陸九萬辦案的時候,不怕嫌犯狡辯,就怕嫌犯痛快認罪。誰知道對方是不是替人背鍋,或是避重就輕,瞞了更重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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