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見順嬪前，葉回了一趟國公府。

重新整理妝容。

下茜紅裳，系了一件平時不常穿的云青百褶。間繡著隨風搖擺的白蘆葦，袖口是呼應白的梨花。

周素雅，只在領邊綴著山形廓的青金石。那廓上鑲一層金邊，似夕的芒籠罩群山。

“怎麼穿這麼素？”出門前，葉攔住葉道，“這些日子家里雖忙，讓裁來做幾件裳的時間還是有的。”

葉從水雯手中接過披風，對葉笑笑“我故意這麼穿的。”

聽說冷能讓人緒平復。李策的生母神志不清，悲喜不定，不想穿大紅的服，讓張。

但是葉的心思白費了，因為尚未走進含棠殿，便聽到里面有混的聲，一個侍沖出來，險些撞在葉上。

“怎麼了？”

李策上前一步，攔住侍，也把葉護在后。

侍看到李策，仿佛見到了救星，稟告道“娘娘犯病了，正在院里鬧呢。奴婢去請太醫，給娘娘用藥安。”

“本王去看看。”

李策大步向前，葉隨其后，剛進院門，便見幾個宮婢圍著什麼人，里面的人尖聲驚。再走近幾步，宮婢們忽然慌地向后逃，接著從人群中心飛出一塊地磚。

“啪”地一聲，地磚掉落在葉前，碎兩塊。

奔逃的宮婢也認出李策，紛紛跪地請罪。

“怎麼回事？”李策問。

為首的宮回稟道“娘娘今日去了小廚房，把鏟灰的鏟子拿出來，又要刨地。奴婢們勸不住，已經去請太醫了。”

原先被圍在宮婢中間的，果然是一位娘娘。

束著半翻髻，上金梳，斜翠鈿，按照嬪位的規格，足有八朵翠鈿，熠熠生輝。雖有疾患，但仍能看出段高挑，紅底黃花的齊外，裹金單襦。

但這華貴的著配飾，都不足以吸引視線，因為葉一眼看過去，只看到了的臉。

那是一張讓人驚艷的臉龐。

讓人想到沾著珠的牡丹、瑰麗的朝霞，和大興善寺仙飛天的水陸畫。

歲月的風霜不能掩蓋的麗，只不過的表，不似尋常人那般淡定從容。

是張的、驚懼的，恐慌的。

手里握鐵鏟，狠狠鏟向地面，地磚被翻開，污泥弄臟了的裾，鋒利的鏟子劃傷了的手，然而似乎覺不到疼痛。

拼命地鏟，拼命地翻，直到

李策跑過去，握住了的雙手。

“母妃，”李策用一種恭謹又低沉的聲音安道，“母妃，是我啊，我是策兒。策兒回來了，你看看我，把鐵鏟放下，好嗎？”

順嬪短暫地恢復了平靜。

盯著李策，麗的頭輕輕歪向一邊，接著眼睛忽然瞪大，猛然掙他，大聲道“你不是策兒！策兒才十三歲！策兒在地底下！讓開！你讓開！”

十三歲。

那是八年前。

那一年，原軍統領閻季德，為了掩蓋宮中著火的真相，用三道消息，把順嬪嚇瘋。

——皇陵塌陷，九皇子被埋，已無生還可能。

——消息有誤，請娘娘不要驚慌。九皇子安然無恙，明日便會回京。

——娘娘，九皇子的確沒有被埋。可他掉陷阱，被野撕咬，尸骨無存。皇陵那邊送來了，娘娘要看嗎？

三道消息，大悲大喜卻又當頭一棒。順嬪本來就因為大火通宵未眠，神思混間，崩潰瘋癲。

八年了。

的思緒始終停在瘋癲的那一刻，的人生也停在那一刻，沒有向前走。

太醫很快趕過來。

含棠殿一片狼藉。

順嬪依舊在掘地，李策站在邊，又心疼，又悲憤。

“楚王殿下，”太醫勸道，“還是奪走順嬪的鐵鏟，讓微臣給針灸用藥，睡過去吧。”

針灸用藥并不能讓順嬪好轉，只是睡過去，安靜而已。

李策有些猶豫。

太醫又道“緒激不利于病減輕，實在不行，就委屈娘娘了。”

李策尚未回答，葉便上前一步，打斷了太醫的話。

“針灸用藥，就能讓娘娘病減輕嗎？”

太醫看向葉，對顯然有些懼怕，垂首道“那依武侯長之見，應該怎樣？”

“去找東西吧，”葉向順嬪走去，“鏟子、鋤頭、鐵耙，只要能翻地的，都拿過來，越多越好。”

說完看向李策，神憐惜。李策瞬間明白了葉的想法，轉命令侍宮婢道“快去！宮止攜帶兵，但這些都是農。若有軍盤問，就說是

本王要的。”

他說著解下腰牌，丟過去。

侍宮婢一溜煙跑走，過不多久又陸續回來，手上果然拿著各種農。

“花園春耕翻土，奴婢們到那里借的。”

“好，”葉道，“既然娘娘要挖地翻土，咱們索翻個利索。今日含棠殿沒有別的事，一應宮務全部停下，挖地吧。”

“這……”太醫瞪著眼睛抱藥箱，不知該怎麼辦。葉把他推開，取過一鐵耙，重重泥土。

新土翻出來，倒讓一直忙碌的順嬪怔了怔。

“你干什麼？”尖著嗓子，厲聲問。

葉扭頭看，笑道“這麼巧？你也挖地啊？”

順嬪呆在原地，半晌才道“我找我兒子！”

“這麼巧？”葉再次道，“我找我夫君！”

你的兒子長大了，將要是我的夫君。可你還在找十三歲的他，既然如此，我幫你一起找吧。

葉說著繼續干活，順便反手抹了一把汗水，又招呼后的侍宮婢。

“來啊！你們一起幫忙！找到我的夫君，重重有賞！”

許多人涌上來，李策也走過來，拿過葉手中的農。

“我來。”他輕聲道。聲音低沉沙啞，像在克制著什麼緒。

眾人拾柴火焰高，眾人挖地，很快就挖了個一人深的坑。

“接著怎麼挖？”有侍小聲詢問，李策已經跳進坑中，在側壁鑿了個坑。

“橫向，”他正道，“橫著挖。”

橫著挖，就是挖墓道了。

許多人跳進深坑，順嬪跳不進去，急得要拿鐵鏟砸人。

葉把鐵鏟搶過來，哄道“這些都是我請來幫忙找你兒子的。娘娘在這里等著，你兒子很快就找到了。”

順嬪不依，掙扎著非要跳進去，侍和宮婢只好讓出來。

盯著那個只有幾尺深的側壁，手指冰冷的泥土，胡著翻找。

“策兒，策兒呢？我兒子呢？”

很快，的手指便被泥土磨破，鮮把土壤染褐，目驚心。

葉抓起李策的袖，把他引到順嬪面前。

“娘娘！”故作驚訝，聲音比順嬪還高，“找到了！你看看這是不是你兒子？”

順嬪猛然轉過頭，一雙清亮的

眼睛盯著李策，神張鄭重，抖，過了許久，忽然退后一步道“不是，他不是。”

失籠罩的臉頰，然而并未絕，而是轉過，繼續尋找自己的孩子。

剎那間，李策眼中蓄滿淚水。

他在仄的土坑中上前一步，哽咽道“母妃——”

然而這句話還沒有說完，葉便抓了一把被順嬪染上跡的泥土，糊了李策一臉。

李策的額頭、臉頰、下頓時被糊得嚴嚴實實，只出兩只和順嬪一樣麗明亮的眼睛。

葉把順嬪拉回來。

“娘娘，你看仔細！”

順嬪的視線挪到李策臉上，手里的鐵鏟也掉落在地。

就那麼呆呆地看著李策，不知過了多久，才抬起雙手，又忽然甩著手，甩掉上面的泥土，在自己上了好幾下，才抖著上前，似乎要捧起李策的臉，手卻停在李策臉頰兩邊，問道“你……你……”

努力想著該怎麼說話，長久的瘋癲讓忘記許多詞語。

順嬪的張張合合，臉上的似乎在抖，淚水傾瀉而出，似乎怎麼也止不住哭泣。

終于，順嬪開口道，“你不？策兒，策兒，你不？娘……娘來晚了。”

你不？

這是天底下的娘親，最常擔憂的事。

娘來晚了。

娘希在你人生的任何危險瞬間，都擋在你面前。

李策張開雙臂，擁住順嬪的肩膀。他地抱著自己的生母，雖淚流滿面，卻笑著安“娘來得不晚，兒子好好的，讓娘擔憂了。”

“這……”太醫走近幾步，勾著頭看向順嬪，又退回來，驚喜加地，打開藥箱拿出順嬪的醫案，喊道，“快扶娘娘出來，讓微臣診脈！”

含棠殿挖了一個時辰地后，在紫宸殿議政的大唐皇帝終于聽說了這件事。

顯然，傳來的訊息不太準確。

“圣上，”侍稟告道，“武侯長葉，在皇宮刨地。聽人說，再挖下去，墻就挖倒了。”

“刨地？”皇帝頓時覺得今年春耕的大事，可以明日再議。

“想干什麼？朕的皇宮惹了嗎？快擺駕！朕去看看！”

從表面來看，皇帝生氣。

但高福的臉上，倒是云淡風輕，還出莫名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