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顯貴喜歡下敵手棋或者饒子棋，其中敵手棋的規則是，位尊者持白先下。故而李策持黑。

棋子如蘸滿墨的筆尖，落在堅潔如玉的澄心堂畫紙上。

那上面正在繪制一幅畫。

群山森林、漁村野市、茅庵草堂、黎民百姓，這是大唐的千里江山。

然而這里，亦有萬里雪飄。

云霧從天而降，山巒白雪皚皚，冰河凝固漁村寥落，街道上行人漸稀，一片肅殺寂寥。

若云再深些、雪再多些，這幅畫上便不會再有江山景，只有一片干凈的白。

干凈，卻沒有生機。

李策落棋，山巒上冰雪融化，出黝黑的巖石；江河中波濤洶涌，鳥飛魚躍；讓夫子裹著大氅在書院教學，讓封路的山村中，飄起一縷炊煙；晚歸人的腳印從山腳綿延至家門，門是妻子，其樂融融。

這是李策想要看到的，百姓安樂、國泰民安。

葉羲落棋。

黑云城大雪紛飛，鎧甲在戰士上，發出刺目的白。狂風呼嘯、樹枝斷裂、窗欞上堆疊起霜花，厚重的白雪斷橋梁，漸漸地，覆蓋、吞噬、席卷一切。

冷。

正是春日最暖的時刻，李策卻覺到寒冷。

棋子冰涼，寒霜沿著他的手指，順著手腕和胳膊攀援而上，一寸一寸，凍他的。

剎那間，李策如墮幻境，跌進七歲時的那條墓道。

漆黑、凝固，沒有活，被寒氣包裹，寸步難行。

絕一點點吞噬他的意志，小小的他把咬破，才勉強清醒，沿著墓道往前走。

李策猛然搖頭，揮去年的夢魘。他深深呼吸，吸的是冰雪，呼出的，是白霧。

右手持棋，他卻看不到路徑，只覺得灰心喪氣，寂寞孤涼。

不知不覺，他的左手垂落在腰間，尋找著，到了那塊桃形金墜。

那是……葉。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葉丟給他的

金子。

李策自己找了坩堝煉化，裹上第二次見面時，葉給他的桃核，做桃形金墜。

握它，便不僅僅是握腰飾，而是握溫暖，握芒，握他心底最，也最堅實的地方。

李策屏息凝神，逐漸找回散的心神。

他手中的棋子落下，從破碎的畫卷中，從破敗的江山中，尋找一生機。

讓河邊長出新柳，讓天空飛過候鳥，田埂里春芽萌，冰雪凝固的河流中，落一顆打碎寒冰的石頭。

快了，快了。

只需要再多給他一點時間，只需要這縱橫三十八線的棋盤，能再大一點，他就能功。

然而葉羲看著棋盤道“你輸了。”

李策手中的棋子已經無路可去，這一幅千里江山圖，多半都是冰雪。

他把棋子放棋盒，起退后，施禮道“道長棋藝湛，晚生佩服。”

“不要再自稱‘晚生’，”葉羲抬頭看著李策，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中，掠過涼意，“你是當今圣上第九子，楚王李策。”

因為份緣故，這世上鮮有人直呼他的名字。

圣上開心時，會喚他小九，憤怒時，那一聲李策夾雜著恨鐵不鋼的郁。其余兄弟中，比他大的有好幾個，喚他李策時，有假惺惺的關懷，更多的，是奚落和質疑。

葉也喚過他的全名，的聲音清亮而又潤，像在篝火上燒起一壺水。

而葉羲喚他姓名時，充滿了審視。

審視，凝視中帶著一質疑，漠然疏離不可親近。

李策并未被這樣的審視嚇退。

他從容地任葉羲端詳，臉上雖無笑

容，卻也有面對長輩，該有的敬重。

“本王不再自稱‘晚生’，”李策道，“是不是也可稱呼您為‘伯父’？”

葉羲深深地看了李策一眼，面稍緩，站起，走到影散淡的窗前。

良久，葉羲道“楚王大駕臨，不知何意？”

李策溫聲道“本王是作為安國公府二小姐的未婚夫婿，前來拜見。”

他是來拜見長輩，拜見未來的岳父大人。

葉羲再次看他一眼，面上有了笑意，卻奚落道“就提一盒果子？”

這句話雖然是詰問，卻讓他們之間的氣氛沒有那麼僵。

李策把那盒桃放在窗前小幾上，誠懇道“是安國公府葉大小姐親手烹制的桃，本王聽說，小姐的廚藝，師從道長。”

葉羲神微，視線落在那個“福”字上。剎那間，劍眉和直的鼻翼，都跟著和幾分。

他離開家時，葉也還很小。可喜歡踩在凳子上，看葉羲和面。

時不時地，會出的小手，團一把面團，沾上芝麻，興致，要丟進滾燙的清油。

葉羲怕燙傷，認為與其百般提防，不如教會正確做法。

說起來，他留給孩子們的，只是破敗沒落的國公府，和一道廚藝而已。

短暫的凝滯后，葉羲出手，拉開捆綁紙盒的麻繩，拿掉紅紙，掀開紙盒，出里面的桃。

總共有六塊，掌心大小，兩指厚，焦黃的面餅上沾著芝麻，擺放整齊。

“加了豬油。”葉羲憾地搖了搖頭。

他吃素多年，不沾葷腥。

李策這才有些尷尬，他無措地笑笑道“那便只當是給道長看看，下回我一定告訴葉小姐，用清油炸制。”

葉羲搖頭道“其實我不喜歡吃桃，先陳王喜歡。”

先陳王，被大皇子肅王李瓏陷害，被皇帝賜死的先陳王。葉羲的妹夫，先陳王。

李策心中巨震，手指下意識攥。

終于，他說到了先陳王。

安國公府同皇室結怨，便是因為先陳王。

他凝神道“道長在江南道修道，不知道有沒有聽說過，圣上已經下詔為先陳王平反，始作俑者肅王李瓏，被褫奪份，終幽。”

葉羲沒有回答李策的問題，他只是推開窗戶，說起先陳王的事。

“先陳王李乾，”葉羲道，“喜歡在清晨舞劍，喜歡喝桑落酒，喜歡同名人大儒辯論，常常把那些假道學氣得發狂。但他也喜歡躺在家里一整日，研究某個字的筆畫，怎麼寫才夠灑飄逸。我們是朋友。”

“本王略有耳聞。”李策道。

葉羲看著遠香爐飄散到天空的青煙，淡淡道“我們一起斬殺過巨蛇，唱過清平調，也曾醉倒在皇宮里，相互扶著肩膀，走出去。”

“陳王叔的確灑肆意。”李策道。

葉羲搖了搖頭“但他也曾經為了開倉放糧同先帝爭執；也曾經揮劍北上，退突厥數百里；更曾經在先帝病重時，代理朝政。那一年，國庫足，百姓安樂。”

葉羲說完這句話，扭頭看向李策，像是在等他說些什麼。李策嘆息道“真是可惜，若不是李瓏……”

“若不是李瓏，他也會死！”

葉羲的聲音忽然有些憤怒，他消瘦的臉頰被冰霜覆蓋，聲俱厲道“百對他擁護服從，先帝曾有意傳位于他，懷璧其罪，就算沒有李瓏，圣上也容不下他！”

李策神震驚，開口道“倒也不……”

葉羲卻話鋒突轉，對李策道“所以，我不同意你們的婚事。”

我不同意你們的婚事。

李策清潤的眼睛，忽然被黑暗覆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