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馮劫在前駕車。

其實安國公府的車夫很多，但夫人和小姐們出去，都是馮劫駕車。他雖然跛，但穩重可靠，知京都各衙門位置，就連看門的衛士，也有。

“天冷了，快換冬了吧？”

馮劫招手，簡單寒暄幾句，那衛士笑著走近，發了一句牢。

“等著戶部撥款呢。上面一天天的，撒尿屁——凈磨蹭時間。”

馮劫笑著附和，示意車是眷，讓對方干凈些。

“是大小姐嗎？”那衛士立刻肅重幾分，“來看葉將軍？”

葉和離歸家后，京都百姓曾嘲笑許久。

笑年紀輕輕被拋棄，笑沒護住胎兒，笑沒指再嫁。

但后來葉接管了家中賬目，努力經營生意，做事面周到，漸漸為贏得了尊重。

現在誰再提起安國公府葉大小姐，都知道那是位溫可親又善于經營的侯府小姐。

“是我們家夫人，”馮劫道，“我們將軍被抓進去了，得來送飯啊。”

衛士呲牙道“馮伯說哪里話，咱們大理寺可沒抓人，是京兆府那個劉硯，忒不通理了。今日楚王也來了，聽說咱們崔寺卿已同意讓葉將軍回家。他們這會兒還沒出來，你們是等等，還是進去找？”

馮劫覺得原地等待就好。

大理寺是兇煞之地，躲都來不及。子薄的人進去轉一圈，回家就要生病。夫人畢竟是人，能不進，就不進吧。

他隔著車簾詢問裴茉，裴茉不假思索，說要進去。

怕衛士說得不準，葉長庚在里面挨。

畢竟就算放人，還要寫批文，要蓋章簽押，一串流程以后，才能讓葉長庚出來。

果然，引路的人把他們帶下地牢。

魏王越獄案后，被炸開的口子重新修補過。天窗更小，牢門更堅固，一層層臺階向下走，像走進墳墓里。

裴茉張地攥食匣。

左轉，向下，再向下，突然聽見一個聲音道“你怎麼來了？”

裴茉抬頭，過薄薄的冪籬，看到一個影。

材高大、寬肩窄腰、眉目俊朗，正是的夫君。

裴茉想向前，卻僵在原地，明明是來送飯，卻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時失語。

馮劫看不答

，便說道“夫人來送午飯。”

獄吏上前打開牢門，葉長庚下意識讓開，裴茉鼓起勇氣走進去。

這間牢房干干凈凈。

地上鋪著新磚，一張矮幾案，一張地榻。幾案上甚至有壺茶水，一盞釉明亮的瓷杯中，澄澈的茶水倒映飄的冪籬。

裴茉跪坐團，把餐食一樣樣拿出來。

用炭熱著的水盆羊，油布紙包裹半只烤鴨，青菜小粥、胡餅稻米，安國公府大小姐的廚藝，名不虛傳。

裴茉在心中贊嘆著，已經把幾案擺滿。

取出竹筷，雙手遞過去。

“將軍，請用飯。”

葉長庚有些僵地看著，緩緩跪坐，卻沒有接筷子。

“我不。”他說道。

與他這句話同時響起的，還有他肚子的“咕嚕”聲。

葉長庚有些尷尬地按按肚子，視線落在碗碟上，又緩緩移開。

他不是不，是那日他們在馬車中，裴茉主，著他的口咬斷線后，葉長庚心中泛起的漣漪讓他驚慌失措。

那是比新婚夜同房時，更深的漣漪。

與無關，直達靈魂深。像是什麼東西種進心中，趕不走，驅不散。

葉長庚一遍遍警告自己。

不可以，不可以，這是裴氏的人計！

不能中計。可以給銀子，給好日子，金山銀山都抬給，就是不能把心給。

他是要做權臣輔佐李策，幫忙奪位的人。裴氏是他的敵人，對待敵人，絕不能心慈手。

只是在裴茉心中，葉長庚的靜默和拒絕，是一種猜疑

猜疑裴茉送來的餐食，猜疑會不會在這種時候，讓他生場大病，無法自證清白。

裴茉的手停在半空，等了等，最終一只手握筷，另一只手掀起冪籬，放在一邊。

的皮很白，高的小鼻梁像馱著倔強，眼神平靜卻執著，潔的額頭微低，出珍珠般

的澤。

葉長庚不明所以，便見已經開始用飯。

夾一口羊，筷子微頓抖掉湯，送口中。用小刀切開烤鴨，連皮帶吃了好大一口。掰一塊胡餅夾一青菜，最后端起碗，沒有用湯勺，就著碗邊，一口喝下去小半碗。

在葉長庚驚訝的視線中，裴茉放下碗抬頭，道“妾已經為將軍嘗過，沒有毒。”

裴茉的聲音不大，但獄吏顯然聽到了，背過臉笑。

葉長庚神訕訕。

竟如此。

他假裝慍怒道“沒懷疑你投毒。”

這會兒若還不吃，便是昭告天下，他不放心自己的妻子。

葉長庚出手接筷子，卻又頓住。

但是——你嘗過了，你有沒有帶別的筷子別的碗？

裴茉的神也瞬間變了。

小臉有些紅，窘迫地握筷子，一時進退兩難。不用了唯一的筷子，還端著他的湯碗，大口大口喝了一半。

玩大了……

好在——又或者令人崩潰——葉長庚從手中走筷子，開始用飯。

眼睜睜看著他用那雙剛剛才用過的筷子，吃飯，吃菜，最后端起喝過的粥，喝完放在桌案上問“還有嗎？我。”

只有一半粥，當然不夠喝。

裴茉恨不得找個地鉆進去。

你你怎麼不喝茶？你是故意的。

“你怎麼……用我……用過的？”裴茉試圖用這句話反擊，讓他發現他有多麼輕佻。

跟他那個迷人的妹妹一樣輕佻。

但葉長庚爽朗笑道“軍營里待過的人，對這些不計較。怎麼？夫人不好意思嗎？”

裴茉攥襟不知該接一句什麼話，干脆落荒而逃。忘了拿冪籬，走到牢門外，忽然見幾個人走了進來。

這是裴茉第一次見到李策。

他同葉長庚差不多高，只是略瘦些。他的步伐緩慢沉穩，長靴似在踢開什麼阻礙。他緩步邁下冰冷的磚石臺階，從明走到暗來。

在他后，廣闊在他后，他走到暗、腐朽和仄中，卻并不讓人覺到難過、絕或者恐懼。

他背對，卻又像把帶進來。

他幽暗，卻像是散發著燭火般的芒。

那芒不似太般灼目，那是在燃燒著自己，一步步，走一條艱險的路。

他向前走，仿佛正對峙著牛鬼蛇神、魑魅魍魎，他們要麼退讓，要麼被碾碎在他腳下。

裴茉下意識退讓一步，眼前的男人開口道“葉兄，我來接你。”

葉長庚爽朗地笑起來“果然，還得靠九郎你親自跑一趟。”

葉長庚開心地走出來，同李策一面閑聊，一面向外走。

裴茉怔怔地看著他們，仿佛看到書中的管仲和鮑叔牙，看到伯牙和子期，看到桃園三結義。

他們是知己、是朋友，是愿意托命的家人。

馮劫走進去收拾食匣，裴茉等他們從自己面前走過，才跟上去。

這次沒有佩戴冪籬，但是兩個形高大的男人擋住了，邁上磚石臺階時，一不留神，向前踉蹌摔倒。

“小心！”

一個聲音從上方響起，接著，一只厚實的手握住了的手臂。

張之時，葉長庚的聲音充滿關切。

“這是……”

因為是外男，楚王不方便直接問裴茉的份。此時見葉長庚扶住，才開口詢問。

“這是人裴氏。”葉長庚溫聲道。

“兄嫂。”李策微微點頭，便讓開一步，讓他們先行。

葉長庚放開裴茉的手臂，裴茉再向前一步，卻因為張抬腳過低，再次踉蹌。

這一回，葉長庚沒等的手臂到臺階，便再次抓住，把整個帶起來，接著向外走去。

他牽著的手，有些煩躁地，有些把當累贅地，直直地大步走出去，直到走到下。

“夫人，”他低聲音，看著慌的臉頰，無奈道，“需要我教你走路嗎？”

教走路？

裴茉神錯愕，心中不由得浮現嬰孩學走路的場景。

跌跌撞撞向前，而葉長庚在不遠張開懷抱。

裴茉的臉一瞬間紅如炭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