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塵四散，李北辰拉遮面，遮擋面容。

他低頭把熏蒸完病人的藥湯蓋住，拍拍病人的肩，讓那人離開。立刻有人上來，道“到我了！到我了！”

李北辰不說話，只是又指爐灶，表示得再加熱到沸騰，才能熏蒸下一個。

病人也不慌，病懨懨坐下，耐心地等。

李北辰雙手握藥罐把手，努力抬起罐子，放上爐灶。又去添柴燒火，作有條不紊。

忙里閑，他還抬頭去尋王遷山。因為只有一只眼睛，李北辰的頭常常微偏著。

自從被衛士抓到癘人坊，他和師父便聽從安排，幫忙做事。

王遷山讓他假裝是啞，這樣可以更方便藏份。

醫給李北辰分派了煮藥的活兒，煮完的藥剩下藥渣，還要堆在一起熬煮，給病人熏蒸。

說是可以毒外治、防外邪。

效果如何還不知道，但李北辰也會趁機給自己熏熏。

他覺死的人還是很多。

因為他的師父越來越累，越來越瘦了。

起初，衛士讓王遷山去抬那些已經走不路的病人，把病人抬到癘人坊，集中醫治。

王遷山義正言辭地拒絕，說自己是道士，專司超度亡靈，別的事不干。

衛士便讓王遷山去抬尸，把尸抬出癘人坊，挖坑埋了。

“貧道專司超度亡靈!”王遷山高聲強調。

“所以，”衛士回答，“你把死人抬出去埋了，就可以超度了。”

王遷山啞口無言，對方棒高舉，他只好去干。

剛開始埋完尸，王遷山還會認真超度，誦完全篇《太上救苦經》。后來實在太累，只說一句“敕救等眾，急急超生”就算了事。

“師父，”偶爾私下見師父，李北辰都要提醒他，“您的功德！念經念一半，功德一半。”

“得了吧，”王遷山抹把汗，“全部念完，為師命喪一半。為師可以晚一點仙，不能早死。”

李北辰尋找王遷山，是因為今日早晨的米粥，他留了半碗，一直放在

爐灶旁邊溫著。等見到師父，就可以給他墊墊肚子。

又抬尸又念經，師父太累了。

終于，李北辰看到師父正拖著一樹走過，可師父假裝沒看到自己，同邊同行的人說話。

李北辰連忙低頭，并且轉過去。

他認出了那人。

那是皇爺爺邊的太醫，林奉。

到傍晚時，王遷山才找過來。

師徒倆坐在避風，王遷山遞給李北辰一顆橘子，嘿嘿笑笑“吃過這個嗎？”

“這是貢橘！”李北辰咽了咽口水，不舍得吃，“師父，哪兒來的？”

“林奉給的，”王遷山道，“在京里時，我見過他。今日詢問，果然是他。我讓他幫我往客棧捎個信兒。”他說著攏起手，低聲道，“咱們先前住的那客棧，是我人的。”

那個人生意多，客棧給南來北往的人歇腳，也方便傳信。

“師父是要往京都去信，”李北辰立刻懂了，“師父，咱們不能連累他們！”

“不連累不行了，”王遷山抬手自己的額頭，垂頭喪氣道，“我也染了病，萬一為師死了，誰管你？”

李北辰“噌”地起，去王遷山的額頭，又去翻他的領，淚水頓時流下來。

王遷山的額頭很燙，脖子里已經起了一層痘疹。

李北辰墻站著，自責地哭泣。

“都怪我，”他嗚咽，“如果不是我，師父你就不會離開京城，就不會在這里染病。”

“怪我師父，”王遷山哈哈笑了，“我師父讓咱們來劍南道找藥材，不然誰會來這鬼地方？”

說完怪師父，他又有些畏懼般左右看看，唯恐葉羲突然從天而降。

“不過……”王遷山找

補道，“我是個孤兒，師父把我養大，恩同親生父母。他讓我明日跳崖，我今日就去了，更別說是來劍南道。你別哭，這病也不是不能治，你看太醫們來了以后，以前十個生病九個死，現在最多八個半。師父明天就不用抬尸了，師父躺著等你給我熬藥。”

李北辰哇哇大哭。

王遷山也不明白，怎麼他越安，李北辰反而哭得越厲害了。

他只好把那苦命的孩子拉進懷里，剝開橘子，一瓣一瓣往他里塞。吃到好東西，應該就不傷心了。

接下來就讓京都的人心吧。

這里沒有紙筆，他讓林奉幫忙捎回去的，是一個口信。

“口信？”

晚飯時分，太子李璋聽說了這件事。

他住在綿州北。

從地界上看，這里仍在瘟疫泛濫的綿州境，但其實遠離疫區，是一個山坡上的宅邸。

宅邸很大，且有圍墻樓，堅固安全。

這里常常有風，且是北風，空氣很潔凈。

吃穿用度也有講究，是從臨近的茂州運來。李璋很出門，除非是像今日這樣，暮正好，沿著山間小路，思考朝事。

“的確是口信，”下屬回答道，“那人又瘦又高，年約三十，穿著道袍，在做些搬運尸的雜活兒。他認識林奉，請林奉得空捎個口信到客棧。”

既然是口信，那便是不怕被人知道的訊息。

“什麼口信？”李璋站定，凝神詢問。

“說是他已經看過風水，那客棧的井水不出一年就會枯竭。讓他們拿八兩銀子，做場法事，保證泉水上涌、永不枯竭。”

下屬一面稟告，一面覺得好笑。

沒想到還有這麼財的道士，都進癘人坊了，還想法子掙錢。

李璋卻沒有笑。

“把他帶來拷問，”他冷聲道，“這句話絕不止表面上這麼簡單。”

下屬應聲，又道

“卑職問過林奉，奉大人說，那道士也染了疫病。是……在癘人坊附近拷問嗎？”

總不能拉回來，萬一把病染給別人，怎麼辦？

李璋神變幻，又改了主意。

“不用打草驚蛇了，找人盯著道士，看他日常跟誰接。也盯著客棧，看他們是不是會差人離開綿州。事無巨細，都來報給本宮。”

下屬離去，李璋在原地站了很久，才緩緩轉，向府邸走去。

這種覺很不好。

認識林奉的道士，很可能是京都來的。京都最有名的道士是葉羲，其次便是他的徒弟王遷山。

王遷山曾在京都名噪一時，許多王公大臣都找他看宅子、問風水，家里死了人，也請他超度。

如果是他，同林奉相識就不稀奇。而如果是他，他是誰的人？

葉，他是葉的人。

李璋腳步微頓，整顆心像沉進湯池，溫熱中有些難以忍的窒息，需要拼命掙扎，才能浮出水面、正常呼吸。

原來想念一個人，是這種覺嗎？

很久以前，他也有過這種覺。不能見面的日日夜夜，都輾轉反側。

那時，他是在暗，地擁有。此時，他連擁有都沒有資格。

什麼時候，他可以明火執仗、明正大地喜歡，占有？

李璋的思緒有些混。

只不過是想起而已，便已令他兵荒馬。

他暗自搖頭，又恨自己分心，邁步進院，隨從卻又稟告。

“殿下，”那隨從的神著一異樣，“有個人求見。”

“人？”李璋轉過頭，“誰？”

“是……”隨從不知該怎麼提起那人的份，只好道，“是以前殿下在晉王府時，一位故人。”

晉王府的故人，人……

李璋有些錯愕“閻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