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遷山猛然躺倒，藏在高高的土堆后。

他向北看，北面沒有葉飛奔而來；他向南看，南面沒有葉長庚率兵救援。頭頂是無邊無際的天空，下是沉默厚重的大地。萬籟俱寂，只能聽到車碾軋靠近的聲音。

王遷山穿青的道袍，如果就這麼躺著，一不，便像一叢野草、一片苔蘚、一堆狂風吹落的樹葉。

他應該就這麼躺下去，躺到這些人埋完病患，悄然離去。

他躺著，聽到板車在不遠停下，昏睡的疫患被掀下來，“咚咚咚”落地。

他躺著，聽到那些人被拖拽著，和土壤，鞋子掉落，最后整個人被丟進土坑。

他躺著，聽到那些兵士說，快點快點，把事兒干完，早點回去。

王遷山靜靜聽著，那些聲音像四面匯集的洪流，拍打著他的心。

他想起自己年孤苦，想起師父諄諄教導，想起葉說，仙當立一千三百善，想起在癘人坊，李北辰端起湯藥，一飲而盡。

他抬起手，把自己散的頭發攏起，仔細束好，盤在頭頂，上木簪。

束發，發懸與頂，與天近，與萬近，與大道近。

——“人行大道，號為道士。”

他坐起，整理自己的直領道袍。青的道袍五行屬木，寓意萬生發，包藏乾坤。

——“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為而不爭。”

他撣掉灰塵，拉直褶皺，扶著土堆，緩緩起。

腳踝還疼著，但他勉強能夠起。嚨沙啞，但他可以喊得很大聲。

“無上太乙度厄天尊——”他大吼一聲，用盡全力。

他呼喚大仁大慈尋聲赴的太乙救苦天尊，希他能快快顯靈，救苦度厄。

如果天尊沒有顯靈，也沒關系。

他是天尊的弟子，這人世間可憐的眾善信，天尊不救，他來救。

看，那些人已經發現他了。

他們驚訝地看過來，面面相覷，問道“哪兒來的臭道士？”

真沒禮貌。

王遷山向前走去。

他走得慢，扭傷的那只腳每次落地，都疼得他渾冒汗。

他一邊走，一邊向對方說明自己的份。

“貧道乃天臺山正一教道士王遷山，貧道命為疫病死去的人做往生超度。死了這麼多人，就容貧道念一遍《太上救苦經》吧？”

那些人停下手中的作，看向為首的男人。

為首的男人五十多歲，

像個書生。

他沒有親自手拖拽尸，一直冷眼旁觀，站在土堆上，目沉沉。

聽王遷山這麼說，他皺著眉頭，思忖片刻，道“念快點。”

“好，好。”王遷山點著頭，走近車板。

《太上救苦經》有五百多字。

王遷山以前念誦時，總是盡可能快點，再快點。后來為了省事，還常常只念幾個字。

可今日，他一字一句，念完了全篇。

語速緩慢，恨不得時間流逝得慢些，再慢些。

可是最后一句還是念完，眾人繼續干活。他們把一個個人丟下土坑，他們驅逐王遷山“念完了，還不快走？”

車板差不多空了，下一步，便是埋土。

王遷山擺手中的拂塵，心中越來越急。他勉強轉，卻又停住腳，余看到一個人單手拖拽病患從自己前經過。

那病患是個孩子。

看個頭，也不過四五歲。

王遷山再也無法挪步，突然大“這人還活著！”

他縱上前，拽住那孩子的手。

“還活著！”王遷山的聲音激張，又帶著假裝出來的欣喜。

是活著，是活著，能到緩慢跳的脈搏。

只是睡著了，同今日被埋的許多人一樣，睡著了。

一只穿著黑靴的腳從高來，一下把王遷山踢倒在地。

“你胡說什麼？”那人道，“還不快滾？不然連你也埋了！”

王遷山掙扎著向前，推開埋尸人，把小孩搶進懷里。

他抬起頭，束好的發髻有些凌，瀕臨崩潰啞聲嘶喊“還活著！活著！你們埋活人！你們喪盡天良不得好死，你們家里就沒有父母兄弟，沒有孩子嗎？你們就沒有一點良心嗎？”

他抱著小孩起，弓著子，踉踉蹌蹌走到土坑前，擋住那些土坑，護住土坑里的人。

他學過驅魔的手印，學過超度的經文，學過占卜測算，學過煉丹符咒。

他是師父最驕傲的弟子，是二十六歲便可以下山云游的道士。

但他沒有學過，如何以一己之力衛護百姓；他沒有學過，如何驅除人的心

魔；他沒有學過，如何以一打十，解民眾之倒懸、拯生靈以涂炭。

他只能，站在這里，用自己的命，阻止這樁悲劇。

如果阻止不了，那麼今時今日，便是他離世之時。

仙道貴生，無量度人。眾生即我，我即眾生。

這一剎那，王遷山覺自己什麼都不怕了。

“不準過來！”他的道袍在風中飛揚，他凜然而立，他以手結印，正道，“貧道在此，爾等如若濫殺無辜，必遭天譴！”

那些人有些驚慌，或許有人真的不知道坑里埋的是活人，或許他們也是命于人。總之，他們在猶豫。可一個至高無上般的命令道“殺了他!”

王遷山被推土坑，他下意識護住懷里的小孩，按住坑底正要起，厚重的黃土從天而降，了下來。

師父……

他在心里念。

徒弟笨拙，辜負了您的教導。

“瘋子！”

手拿鐵鏟的人一面鏟土，一面罵。

什麼都沒有改變，只不過是有個道士念了一遍經文，不怕死地擋了擋他們，便像在他們心里塞了一塊東西，堵得人煩悶難。

“快干活吧！干完還得去刺史大人那里復命。”那個書生模樣的人道。

“快，那兒的土薄，去那邊——”書生抬手指揮，聲音卻戛然而止。

“砰”地一聲巨響，他向后跌去，從土堆上摔下來，口吐鮮仰面躺在地上。

埋尸人大驚，便見書生上著一箭。

那箭正中口，紅的箭羽搖晃，如上天掉落在地的雷火。

難道……難道真有天譴，真有報應？

不——箭的是人。

土堆對面，十幾匹馬飛奔而來，為首的是個裾飛揚的人。的懷里甚至還圍著一個七八歲的孩，然而搭弓箭，作不停。

“砰砰砰”，每一箭倒下一人。

“快跑……”埋尸人四散逃跑，可那些箭像是有一雙眼睛，無論他們逃到哪里，都絕不姑息。

沒有審判也沒有訊問，殺剩最后一人，青峰終于攔住了葉。

“王妃，”他握住葉的箭，“要留活口，要找出幕后主使，還要救人呢。”

事實上，葉帶來的人已經開始從土坑里向外拉人。

所幸許多人尚未被埋。

所幸一些人即便被埋，也還很淺。

所幸他們來得及時。

可是——

“王遷山呢？”葉在一個個的土坑中尋找，跪地土的李北辰已經開始哭。

“叔叔，叔叔……”

他哭得滿臉是淚。

“你叔叔一定是躲在附近了，你叔叔最膽小了，你叔叔……”葉安著他，突然跪在地上，拽出了一角道袍。

如遭雷擊渾發抖，白皙的手泥土，到一溫熱的。

王遷山被葉從土里出來。

他側向下，手臂環著一個孩子，用努力撐出一點點空隙。

他臉青白、沒有呼吸。

葉坐在松的黃土上，明艷的沾滿土，再也無法忍，淚水洶涌而出。

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王遷山便說能保護他，說他們有緣。

后來他說他的師父是葉羲，說他從小得師父教導。那個時候，葉是妒忌他的。因為妒忌，總時不時要嚇唬他，欺負他。

可他們的緣分，便是今日送他一程嗎？

“你醒醒！你醒醒！”

葉拽著王遷山的胳膊，拍打他的口，掐人中，捶心窩，又急又氣又難過，哭得李北辰都來勸。

“姐姐，姐姐。”李北辰抹淚道，“說不定師父沒有死呢。”

“都死了。”

葉捶著王遷山罵。

可是除了李北辰，還有人在拉。

“施主，”聲音從下面傳來，滿臉灰塵的道士咳嗽著，眼睛只睜開一條，有些驚訝地詢問道，“這是哪兒？貧道仙了嗎？這是仙境嗎？”

原來這就是仙境嗎？

他的頭很暈，眼睛被沙子迷得睜不開，勉強能從隙里，看到一位仙子坐在他邊。

王遷山迫不及待，想起看看這仙境怎麼樣。

葉哭著，又開始笑，抬起雙手捂住臉，哭夠了，才搖頭道“這里不是仙境。”

旋即又點頭“王遷山，你已立完一千三百善，你是仙了。”

你是仙了。

護佑眾生不惜一死的仙。

即便上天不認，我也認你是仙。

“呔！”王遷山失道，“原來是楚王妃！我白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