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祁令瞻來回龍寺見得一，是為了解讖。

“你曾贈我兩句讖言，‘烈火烹錦萬千相，鴻飛雪落兩茫茫’。”

祁令瞻與得一對案而坐，緩緩轉著手邊的建盞，說道：“如今舍妹仙逝，如鴻往西天，空余指爪在泥途令人茫然，是應了后一句，卻不知前句又作何解？”

得一道：“讖由心生，世子不妨先自解。”

祁令瞻轉頭向窗外，說道：“依我看，前一句喻的應當是照微。”

照微沒有打擾他們，正抓了一把秕谷在庭中喂鴿子，日灑在臉上，像剔無塵的玉人。

“眼下所求之事，正如錦帛投烈火。烈火烹錦一時絢爛，轉瞬則文質俱滅，能有什麼好下場……我不忍見如此。”

得一說：“世子有不忍人之心，此為大善，但解讖不妨觀照自。”

祁令瞻道：“我無所求，亦不懼生死，但我的家人……”

“為他人求也是有所求，有所求則金鐘罩目，靈不明。”得一將一盞清水推至祁令瞻面前，水面微晃，泛著日室的粼粼金。他問祁令瞻：“世子何以篤定照微是錦帛，而非烹錦之烈火？”

此言令祁令瞻微微一怔。

庭院里，照微失了耐心，將手中秕谷揚向半空，滿地鴿子撲棱棱繞飛舞，翅羽刮過時起的素裳，而從容立于其間，神不改。

錦帛貴質，確非照微之，可說是烈火……

祁令瞻同樣想不通，“是烈火，誰為錦帛？”

得一不答，指著墻上兩幅山水圖給他看，一為四面高崖，巉巖環繞，另一為蒼山遠景，晨遍照。

祁令瞻說：“左幅不知所，右幅倒能認得，應當是回龍山，左上角出的飛檐，是回龍寺中舍利塔琉璃頂。”

得一笑道：“左幅也是回龍山。閣下識其二而不識其一、知其遠而不知其近，只緣在此間矣。”

在烈火間，當局者迷，四顧不知誰為錦帛。

祁令瞻聞言默然，半晌，起朝他一揖。

“看來世子是悟了。”

“若真如此，也算不得壞事，”祁令瞻溫和道，“既已其間，吾愿親手執炬。”

他起告辭，照微也室與得一拜別。

住在回龍寺時，多蒙得一照拂教導，引以為忘年，得一已知曉的打算，料想日后見面艱難，將自己佩戴多年的菩提珠串贈與。

并叮囑道：“你天命非凡，愿臨大事而有靜氣，伐謀而存善念，切記切記。”

照微斂裾深拜，方隨兄長而去。

六月夏至。

襄儀皇后病逝已有數月，因為始終沒找到姚貴妃指使祁憑枝換藥的證據，非姚黨對的指摘漸漸變一場混的攻訐，繼而無疾而終。朝堂外的目皆落在空缺的后位上，姚黨推薦姚貴妃，非姚黨不知從何探得口風，反姚氏之道而行，將寶都押在了照微上。

今年天熱得早，政事堂外蟬鳴不歇，日頭燙得人上發。衙門早早供上了冰，因長寧帝連月不朝，中書門下的員清閑無聊，捧著豆沙冰碗湊在一覆。

覆是文人的游戲，一人以語暗指某某事，若有人猜中，同以語回應，或指向相同、或前后應和，以心照不宣、渾然天為高妙。

北門承旨鄧文遠先覆一俚語：“水不流外人田。”

眾人苦思，一時不得其解，姚秉風忽然拍案道：“我得了，當是‘好馬只吃一戶草’！”

此言一出，有人神微變，有人笑而不語，還有那阿諛奉承的蠢，湊到姚秉風面前，“下愚鈍，請□□外郎，此作何解？”

姚秉風得意洋洋道：“民間兄弟田地相連，哥哥挖槽引水，也要流經弟弟的田，此為水不流外人田，覆的是‘兄終弟及’。”

大周開國皇帝奪了前朝孤兒寡母的皇位后自立，極怕主國疑，所以駕崩時傳位其弟，開了此“兄終弟及”的先例。此事雖已過了一百多年，畢竟是本朝皇祖，又暗指朝事，許多人怕擔上大不敬的罪名，聽了這話皆不敢應聲，就連那開口詢問的蠢也訕笑著要走。

姚秉風卻一把抓住他，似笑非笑：“跑什麼，還有下句呢。”

那蠢忙道：“下意會……意會了。”

“你意會什麼了，說來聽聽？”

“呃，這……”

“還是我來教你吧，”姚秉風攬著那人肩膀，看向鄧文遠，“好馬只吃一戶草，吃完了姐姐吃妹妹，這‘姊亡妹替’。鄧承旨，我得可對？”

一時堂中眾人作鳥散，鄧文遠含笑道：“員外郎自有理解，下不敢多言。”

此話很快傳進了參知政事祁令瞻耳朵里。

長寧帝連日不朝，祁令瞻正忙得不可開，聞言冷笑，“牙尖利如此，給自己挖墳掘墓倒是勤快。”

鄧文遠請示道：“可要傳信給史臺，上本參他？”

祁令瞻道：“陛下不朝，史臺的折子都是丞相在批，對父參子，只是白費力氣。我雖能一爭，也不過使他罰俸降職，不打七寸，實無必要。”

“那此事……”

“我記下了。”

鄧文遠告退后，祁令瞻帶著幾份章奏，往坤明宮請見長寧帝。

自襄儀皇后仙逝，長寧帝閉居坤明宮，晝夜守著的舊悲戚，不理政事，卻頻繁召方士宮，設壇招魂。方士們得了好，攛掇長寧帝在宮中修建十八層通天塔，說是能上窮碧落，通海上仙山，請皇后芳魂來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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