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覦失笑，“你是真的不困嗎？”

簪纓認真搖頭。

衛覦的勢便沉了回去。盯著地圖神游了一會兒，忽揚袖并指摘下鬢間的珠花，擰下一粒潔白的珍珠，按在地圖上紅筆圈就的位置，“京口。”

又臨京口西南方放下一珠，“鐘山。”

又在鐘山西南二指放下一珠，“東府城。”

又在東城西方二指放下一珠，“西州城。”

又在西城西北二指放下一珠，“石頭城。”

又在石頭城正北四指放下一珠，“白石壘。”

簪纓驀然打起神。

全神貫注地聽著看著，只見那六粒珍珠，紛散圍拱著一片凹下的所在，心知那便是京城建康了。

衛覦又不不慢地，在京城上下的兩條水道上各劃一指。

上為：“長江。”

下為：“秦淮。”

“建康依山環山，四周拱衛，如此之多。諸葛武侯曾言此地‘鐘山龍盤，石頭虎踞，乃帝王之宅’。依你看，何如？”

簪纓的見識自然不可能比諸葛亮更高明，瞠目結舌地看著小舅舅。

衛覦卻也不等回答，點指白石壘：“南朝渡江近百年，此地，曾被駐鎮的數任太守糾兵占城四次，攻建康西城門三次，石頭城救之。”

又指石頭城，“此地，被蜀城流民攻破一次，被攻克匈奴的將軍邀功反水一次，被王、庾、桓、周幾世家番出鎮，斗爭奪不計其次，旦，則東西府城聯兵救之。”

他修長的指頭晃到京口，眼里出兩分淡漠的譏嘲，“此地，目前為止，倒還未曾過。”

簪纓一句一句地聽，方知都城之一片繁華太平，世族逸樂，工商安居，而一城之外的京畿卻不是如此安穩的。

心里有個念頭，便是建康城周屏障雖多，卻也瑣碎，勢力分散，被珍珠包圍的城市，好似一粒彈丸，左邊，它便向右滾一滾，右邊，它便向左滾一滾，看似安全，卻也制。

但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稚，不大敢說。

衛覦這時攏掌將地圖上的珠粒盡數一收，又指著上面線條最的一條蜿蜒橫線，對簪纓道：

“這條便是淮水，是南朝如今防備北寇最要的一條防線。當年你阿父，隨傅大夫遠出淮北，追隨劉洹將軍至兗州陳留，為的便是收復淮北大片中原故土。惜那一戰雖勝，勝得慘烈，所收疆土，一年復失……”

他的手指再向北移，卻畫出了羊皮，到冰冷的木案。

“可惜。”衛覦落拓垂睫，“這張輿圖不夠大。”

簪纓卻是順著衛覦手指劃過的地方，依依不舍地輕阿父足跡到過的州郡。衛覦見神依，想到自便未見過父親，眸中翳被濃郁的憐慈化開，聲道：

“方才的話，有許多皆是我年無知時，你阿父教導我的。”

簪纓聽了，既驚且慟，蹙眉低喃：“我父原有大志。”

原以為阿父只是個學識淵博的儒生，然而近日細讀先考留下的手書，見兵法論策，皆留有注評，雖深奧難懂，卻也讓得以一窺父親的才能。

忽地揚頭問：“舅父之志，又在何？”

衛覦略頓，卻是將方才之言重復了一遍：“這張輿圖，不夠大。”

簪纓奇異地聽懂了，目璨然，由衷敬佩：“那必是其志甚大，所挾甚遠了。”

衛覦搖搖頭，一雙鋒銳的劍眸微瞇，似含溫：“不，三哥說我年輕狂，我之所向，是凌虛蹈空，誤國害民。”

簪纓花了一會功夫，才反應過來阿父行三，小舅舅口中的“三哥”，便是阿父。

錯愕當場。

怎麼會……

“現下困了嗎？”

衛覦點到而止，漫淡地起了，隔著一方茶案，彎腰抄起簪纓面前的茶盞一口飲盡，那是方才簪纓奉給他的茶，忘了調換。撂回去的，是一支僅剩一花蕊的冰銀小釵，“不困也要歇了，大晚了。”

簪纓慢吞吞跟著站起，見他神不以為意，渾不似方才話里的魄驚心，囁嚅一下，也不好再追問。

余掠過更，不曉得今夜何以過得這麼快，簪纓只得頷首福：“阿纓今日教，敬送小舅舅。”

“多禮。”衛覦說了一句，目在小娘所穿的白襦曲裾上掠了兩眼，盤踞在心頭多時的疑慮又冒了出來。

他一步一沉走到門口，到底又停下。

側含眸，聲低如磬：“阿奴為誰服素？”

簪纓猝不及防地抬起頭。

燈影下，衛覦的側臉沉靜如舊。

他其實并沒看著，而是微微垂低視線，帶些避讓與縱容的意思，不鋒芒，讓人心安。

簪纓心中忽便酸。

沒有人瞧得出的心事。在宮里時一味著簡素，按理說如今已經自由，想穿紅穿綠都隨喜歡，可出的著依舊只是淺白裳，與從前沒什麼不同。

旁人只道習慣如此，也勸不妨試試新鮮。

只有小舅舅，總是能一眼看穿，問：為誰服喪？

垂下睫，心中說，為我自己。

口中賴道：“小舅舅，我困啦。”

衛覦見不愿說，果真收回視線，轉過屏風，一去無痕。

“大司馬真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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