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口之前,他回頭看了恩人一眼。
見郎的雙手握在一,正目不轉睛注視著自己,沈階眸沉靜幾分。
他轉面對言笑晏晏的周燮,手指地上的癱子,字字分明:“此人言,十五年前他隨子胥公北伐兗州,與羯人最終那場決戰,敵軍圍城,為使臣的傅大夫主張開城降,子胥公卻說,若能說服最近的鮮卑高辛氏部落結盟,夾擊羯軍,或還有一線生機。雙方僵持不下,最終子胥公勸不兄長,決定自己換上使臣冠,假充晉朝的持節使,攜旌羽國書從狗潛出圍城,冒死求援,方為我朝殘軍換來了一線生機,得以反敗為勝。”
這番話說罷,堂中良久無有一聲,眾人心中的驚異可想而知。
簪纓的指甲在手背掐出了幾道深印,忽然眼眶發熱。
不知道為什麼,雖還沒有明證,但眼前閃過阿父手注的那些兵書國策,忽然便有一種篤定
:這個人說的是真的。
可就在這時,地上那癱子突然傻笑三聲:“哈哈哈,小郎你想出人頭地攀附貴人,想瘋了吧!什麼北伐,什麼使節,我一個廢疾子,能參與什麼戰事,聽都沒聽說過。眾位大人可莫信他。”
第40章
首告帶來的人證突然反口, 出乎在場之人的意料。
傅驍還屈膝跪在地上,悲憤地張目:“聽見了吧!大司馬,您戰功卓著位高權重, 可也不能聽風就信雨, 任憑一個黃口小兒的一面之詞,便想顛倒黑白。我看這豎子就是故作狂悖之舉, 意圖邀名, 反而驚了太子殿下, 豈非荒唐!”
京兆府尹聞言也躊躇了。
要說一般有擊鼓鳴冤的, 總要先聽聽證詞問明虛實,再驚當事人家。不能隨便一個人來敲敲鼓, 府衙二話不說先去請真神的。結果今日一屋子真神真主降臨,他眼下是騎虎難下了。
只能說這年日子選得太好。
今日半個京城的人都知道,傅家出了一位要籍的小娘子, 這位娘子要去傅家,與之關系匪淺的大司馬十有七八會陪同,又不想,太子殿下此日亦出宮。
一來二去, 消息長腳,可不就驚了各路貴人齊聚一堂麼。
京兆尹甚至有些懷疑, 這告狀的年是不是連打板子的時間都算計好了, 不然怎會如此從容不畏, 才挨了幾下,那頭就有人來解救……
“沈階, 你還有何證?”
不等沈階答話, 衛覦忽吩咐道:“把此人的臉洗干凈。”
大司馬一發話, 兩個親衛立刻作, 很快打來水抹干凈了那癱子的臉。
癱子待要掙扎,如何掙得過軍卒。一張臉洗去污垢,出來的卻也是一張沒什麼辨識度的尋常臉孔,顯老滄桑。
衛覦盯著看了一眼,徐徐吐出一口氣,目落在癱子的兩條殘上,道:“驗傷。”
戰場廝殺之人,傷見傷都是家常便飯,驗傷之能勝于仵作。林銳親自上前,扯開癱子只剩半截左的,刺啦一聲響。
他定睛看去,下一瞬險些作嘔。
只見癱子這條斷的截面參差不平,一片片的黑疤紫瘢淤結瘤,竟像被惡狗啃食的一般。
不,不是像,那應當就是被一種兇猛犬啃噬所致!
林銳的子下意識往背對小娘子的方向擋了擋,怕這景象污了小娘的眼。
衛覦也偏頭顧著簪纓。
卻見毫不膽怯,目不轉睛盯住癱子所在的方向。
再說癱子的另一條,雖較左完整,然而林銳指頭搭上脛骨一,便知這條的骨節已節節斷碎。一條殘,一條斷,怪不得無法站立,只得爬行。
林銳悉數回稟大司馬,又過癱子的服他前道,“聽他說話時聲息混濁,可能還有肺腑傷。”
“累累如喪家之狗。”沈階淡漠地垂下眼皮,“被打怕,嚇怕,殺怕了,不敢直言,無可厚非。”
他轉看周燮,“這位周大人,認清楚了這張臉,你當真從未見過嗎?”
周燮冷聲道,“足下何人,一介白語氣如此張狂,敢是審我嗎?——安大人明鑒,我從未見過此人。”
沈階點頭轉向傅邱氏,語調依舊從容,“那麼傅老夫人呢,也沒見過這張臉,不認識這個人嗎?”
邱氏此刻滿頭冷汗,唯搖頭囁嚅而已,不發一聲。
傅驍曉得母親的子,若有理,那是蠻攪三分也要撐到底的脾氣,見此狀,腦袋嗡一下大了一圈,終于覺出不對勁:“母親你……”
沈階道:“傅老夫人想清楚了,現下主代,算作自陳,若稍后由長判決,是罪加一等。殺良冒功,欺君瞞世,加之朝廷又議追封功臣配太廟,殊榮有多大,偽詐之罪就有多大。樁樁件件,數罪并罰,傅老夫人一人不打,這卻是禍及傅家滿門,延及三代子孫之罪。”
周燮忙道:“豎子休胡言!大晉律法從未有此條例,你危言聳聽恐嚇老人,意何為?眼下你
本是一件證據都拿不出來,憑空誣告。府堂規矩,民告公卿,先杖六十,閣下可是好端端站在此地。”
沈階不卑不地向太子揖手:“太子殿下仁德之心,民如子,允黎庶開言。怎麼周大人,是質疑太子殿下事不公?”
李景煥的目終于從簪纓臉上移開,面上晴不辨,呵地一聲:“你膽子不小,敢扯孤的旗子。莫逞口舌,有事說事,有證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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