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姐太累了,吃過飯后就去了空先生的客房睡覺,他則在堂廳打了地鋪。阮銀姑知道不用特意替金小姐打點,空先生的房子里永遠那麼干凈整齊。他來的時候東西就很,住了這半年,也只是桌面上多了幾本書籍。
或許即便在某一天,空先生要離開,那間房子里也不會有什麼變化。他生命中的一切都是空白,留待為戰爭填補不為人知的伏筆。當勝利到來的那一天,他和他的同行者既不會留下名字,也不會留下功績。
可阮銀姑又記得,那晚聽到了門外細碎的腳步聲。沒有醒丈夫,自己扶著窗戶向院子里看,看到空先生和金小姐并肩坐在院子里。
從那天起,金小姐每次來Lost at Sea運貨,阮銀姑都會邀請來家里住。那個海邊的夏天如此妙,看著肚子一點點隆起,著孕育生命的幸福,也樂于見到空先生和金小姐坐在一起談話。阮銀姑認為,只要盡可能多的注視著這兩個人,的孩子也會生得俊非凡。
金小姐來的時候,空先生會把自己讀完的書拿給。不讀書,但空先生堅持向推薦,甚至在午睡時坐在一旁閱讀。阮銀姑拿著針線為孩子出生的服時,便聽到空先生坐在靠著躺椅睡覺的金小姐邊,低聲念:“……鳥要掙出殼,蛋就是世界。人要誕于世上,就得摧毀這個世界……”
金紅玫氣急敗壞地跳起來,麗的五擰一團,大喊道:“你再來吵醒我,我也可摧毀這個世界!”
阮銀姑放聲大笑。
***
空先生喜歡金小姐嗎?是有那麼一些吧。但他的和他的人一樣,是空的,就像不落地的飛鳥。他沒有對金小姐許諾過任何事,未曾真的給過任何東西,甚至不曾半分真實的過往。
他走的那天就像他來的那天一樣。碼頭上來了幾個陌生的人,他出去和他們談話,再回來的時候,就從床底下拿出一個已經裝好了行李的手提箱。阮銀姑的肚子已經大了,扶著門框向看,看到了合上的提箱里一閃即逝的槍。
這是他來時的提箱,裝不下在碼頭上添置的東西。阮銀姑和丈夫慢慢地挪到門外送他們離開,空先生和同事低語了幾句,回頭同夫妻做最終的告別。
藏起來的刀要出鞘了,可阮銀姑卻覺得很茫然。做大事的人就是這樣嗎?明明也一起看過月亮,可要走的時候,怎麼連句話都不給金小姐留下呢?
他把自己剩余的錢都留給了阮銀姑夫妻兩個,說是他們孩子的生辰禮,謝他們這大半年的照顧。一行人在夜中靜悄悄地離開,阮銀姑回過頭,看見客房里只剩下桌上的幾本書。除此之外,空空,就像從沒有人住進來過。
屋子的樣貌一直維持到金小姐來的那一天,阮銀姑不敢去那些書,那是唯一能證明空先生在這里出現過的東西。怕自己把書了,空先生那最后一點痕跡也就不在了。金紅玫每次來,空先生都會把房間讓給睡,而這一次不用他讓,房間也是空的了。
阮銀姑覺得這解釋的責任不該落到上,已經管吃管住,還將屋子給他養傷,怎麼還要幫他應付人呢?最終還是的丈夫站出來和金紅玫說,金小姐,空先生走了。
金小姐,空先生走了。
這就是男人的辦法,他們不解釋,只敘述。阮銀姑以為金紅玫會追問,可竟然也沒有追問。只是走到房間里,翻了翻那些空先生讓看的書,然后捻出一張紙來。
阮銀姑松了口氣——怪不得沒和他們夫妻說,人家讀書人自有讀書人的辦法。可剛剛松下氣,就聽到金紅玫笑了一聲,然后將信紙疊起來,遞給阮銀姑。
“和柴火一道燒了吧,”說,“什麼等不等的,我也不是沒有事做的人。”
說完就離開了,徒留兩個不識字的夫妻面面相覷。阮銀姑當然沒有燒,去寫家書的時候特意揣上了那張信紙去問代書先生,那人給念:待歸,若未歸,勿等。
——金小姐,空先生走了。
——待歸,若未歸,勿等。
——我也不是沒有事做的人。
阮銀姑當真是不懂這些面人了。
***
1945年,阮銀姑的世界里,發生了三件大事。
四月份,的孩子出生了,名字是空先生還在時幫他們起的,將明。九月份,碼頭的唐人街人聲鼎沸,都在慶祝日本投降,抗戰勝利。有人拿起地上的板凳當做獅頭舞,運貨的司機車笛長鳴。代書先生拿著一張從別的城市送來的報紙,站在桌子上高聲讀:“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取得了完全勝利!”背井離鄉的人們則互相詢問:“我們是不是能回家了?”
長夜將明,長夜終明。
兩個好消息接踵而至,第三個,則讓人悲傷。
他們離家太久,與上一次的祈禱也相隔太久,海神娘娘終歸忘記了對他們的庇佑。那天丈夫和往日一樣出海,遭遇了巨大的風浪,他和船上的其他三個人都沒有回來。
阮銀姑來的那一天就說,西人不講究,Lost at Sea這個碼頭的名字不吉利。
人消失在大洋深,尋不回尸,只能設冠冢。孩子還不懂事,躺在懷里哇哇大哭,最后是金紅玫接了過去。
這本該是最后一次來Lost at Sea了。戰爭結束,海運的格局也將改寫,胡老板對他的珍珠生意有新的打算。金紅玫拿了一筆不菲的尾款,還訛來了胡老板的這輛奧斯汀小汽車,和那只捷克狼犬。阮銀姑以為要離開,卻說,要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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