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煦的手停住了。時影開口道:“王爺歇下了,不見。”
大周朝的藩王不得擅自離開封地,不得幹涉地方事務,結地方員更是大忌。而實際上,這些地方的員還會代表朝廷對藩王進行監視。尤其是魏王府也有王家和皇帝的眼線,所以更要小心謹慎,尤其此關鍵時刻。
那親兵去了,不一會兒又返回,道:“溫大人不肯走,一定讓小人稟告王爺,道戶部賑災款子沒下來,賑災的糧也沒運到,很多地方已經有人凍死死了,求王爺拿個主意。”
時影氣不打一來,“你是頭天在王府當差是不是?地方之事自有地方員節製,同咱們王爺有什麽幹係!”
兩人正說著,院子外卻傳來吵鬧聲,不多時又有個小校跑來,說溫霖衝進府裏來,他們沒攔住。時影扶劍而出,忽聽蕭煦道,“請溫大人進來吧。”
溫霖是個四十開外的寡瘦男子,一雙疲憊的雙眼布滿。一見到蕭煦,袍就跪下了,“求王爺救救啟州的百姓!”
蕭煦的封地啟州同四皇子蕭烈的封地濟州一樣,都非富庶之地,又非東北、正北和西北邊防線上的軍事重鎮。藩王除三千親衛外,手中無將無兵難以擁兵自重,一應開銷除了朝廷俸祿、賞賜,便就是籽粒田收。此種安排既能防止藩王同外敵勾結,又讓他們無兵無財糧造反。
而啟州甚至比濟州還要貧寒,加之這年災害尤其多。可左布政使詹世駿橫征暴斂,驕橫跋扈,私扣賑災糧,大頭高價販賣,小頭以次充好假做賑災。
“啟州是殿下的封地,難道殿下忍心看著治下百姓多、遍地凍餒嗎?下也知王爺難,今日下就辭,絕不給王爺招惹禍事,隻求能救百姓!”他拿掉了頭上烏紗帽,說著說著,卻忽然兩眼一翻,人就倒了下去。
蕭煦命人將溫霖抬到客房,找郎中看過,隻說是氣攻心,又連日勞作沒有好好進食,是才暈倒。
蕭煦從客房裏出來,下人備馬。時影不無擔心道:“王爺,您不可出麵啊!王黨的人,正愁抓不住您的錯……”
蕭煦卻抬手打斷了他,“絕對不能讓百姓死,百姓死了,就會鬧事。萬一這裏災民起事,朝廷不會覺得是賑災糧款不到,而會覺得是我有不臣之心。吩咐下去,開王府私庫放糧。”
時影見勸不住,也隻得作罷,正要領命離去,蕭煦又低聲道:“把有王府印記的燈籠全部撤掉,賑災棚上掛上‘奉旨賑災’的燈籠。”
這個消息很快就到了嘉啟帝的龍案上。他看完了報,眼睛閉了一會兒。此時在他不遠,梁秋正用香著在金猊爐中撥灰添香。時人香,嘉啟帝尤嗜。剛才已經淡了的瑞龍腦忽然濃了些,嘉啟帝睜開了眼。
“秋,你來看看。”
梁秋這才躬到前,雙手接過信快速地看完了。嘉啟帝乜了他一眼,除了一臉恭順,在他臉上再也看不出旁的東西。
“你怎麽看?”
梁秋將報放回書案上,子又躬了躬,“主子天縱聖明,什麽都逃不過主子的法眼。魏王果然開私倉了。”
嘉啟帝忽然冷冷笑了笑,“他們把朕的江山禍害這樣,也就朕的兒子把江山放在了心上啊。”
梁秋伺候嘉啟帝近二十年,皇帝雖不是勵圖治的明君,甚至有時候可以算昏庸。但一個帝王,往往也有旁人難以揣度的聖意。而很多人就會因為一個想法而喪命。
梁秋聞言隻恭敬道:“是呢。”便不再說話。
嘉啟帝的手指在報上無意識地輕敲著,忽然肺中一熱,人猛烈地咳嗽起來。梁秋忙上前背順氣,雙手接住了皇帝咳出的痰。
嘉啟帝平息了息,拿帕子了角,見那一抹時,自嘲地笑了笑,“時候到了,也該定下來了。”
梁秋明白他的意思,但隻當什麽都沒聽見,小心地奉上茶。
“小火和煦兒,你怎麽看?”
此乃立儲之事,他怎敢妄言?梁秋忙跪倒在地,“主子,奴才惶恐!”
“說吧,這兒就咱們兩個人。朕還是皇子時,你就跟著朕了。你對旁人如何,朕不知道,但朕知道,你是朕信得過的人。說說你的心裏話。”
梁秋默了默,才道:“英王仁慈,魏王耿介。”
嘉啟帝咂了這句話良久,忽然緩緩道:“仁慈則寡斷,耿介則剛愎……”
梁秋默默地跪著,目垂在地上。有一隻螞蟻頭頂著一粒糕點碎渣,從他眼前爬了過去,一直爬到皇帝的腳下。他猜到了這隻螞蟻的結局,如同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慘烈的結局一樣。
無論哪一個皇子繼承大統,等待他的,都是一樣的結局。或許“留全”,都能算得善終。
他是個無弄權的閹人,弄權,是為了活命,為了讓人不敢在他麵前提起他所遭的恥辱。但骨子裏還掙紮跳著一顆飽聖賢書教化的文心。在某些決定著江山社稷的關鍵時刻,他做不到隻顧私利、不顧社稷。
既然結局都一樣,何不為這江山尋覓一個明君?是故人所托,也是他心之所願。倘若那一個明君能自他的雙手中托出,那麽哪怕是踩著自己的骨走上了那個寶座,他又有何憾?
於是他於皇帝的沉默裏輕輕開口,“主子不必如此憂心,不管怎樣,朝中還有閣老們幫襯著。”
嘉啟帝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手忽然攥起,同時目裏似攏聚了無數刀劍影,但片刻後又歸於萬事不縈於心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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