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垂眸，“不認得。”

許瞻微瞇著眸子，神不定，“你是魏俘，竟不認得魏軍主將？”

小七乍然意識到自己正被許瞻牽著鼻子走，便反問道，“小七位卑，只聽過將軍名諱，怎麼會認得將軍？”

接著放下了酒樽，笑問，“魏人年節時會吃油餅，油餅香，不似胡麻餅干，裹了辣羊或佐以青菜是最好的，公子愿不愿嘗嘗？”

那人眼神略有緩和，“嗯”了一聲，算是應了。

小七挽起袍袖，將一張油餅裹了足足的辣羊又細細折起，問道，“小七過的，公子可還愿吃？”

那人目一沉，不客氣道，“多。”

自手中奪過羊包餅吃了一口，大概是滿意的，因為他沒說什麼話，面也算緩和，又垂眉繼續吃了起來。

厭惡過的地方，卻肯喝親手煮的魚湯，愿吃親手包的油餅，這算什麼。

終究算是好事罷。

小七放下心來，在一旁侍奉他飲酒吃魚。他吃得不不慢，不多時陸九卿進帳與他議事，他便要陸九卿落座一同進餐飲茶。

說什麼“都是魏國風味，你也嘗嘗，以后再吃便難了”。

小七幾不可察地微嘆一聲，他說的實在是對，若死了，以后再吃便難了。

中軍大帳每每議事，小七大多是要出去候著，因而又置了一只角觴，一副竹箸，隨后躬退下了。

此時雪霽天晴，魏昭平三年冬薄薄的日打在上，竟有一暖意。

大營燕軍正撤去營帳，行匆匆地收拾行裝。

想必是要退軍了。

燕軍一走，大表哥必會無恙罷？

但魏王暴昏庸，小七不知道。

果然，這日晌午，許瞻吃飽喝足便先一步啟程了。

大抵是整軍拔營還需不時間，燕軍并沒有跟來，他們一行不過是一輛馬車，十余個將領侍從騎馬跟隨。

馬車是供許瞻乘坐的，小七原是要在車外侍奉，但念及大病初愈，許瞻倒好心地允坐在車里。

有嵌在車的小銅爐可烤，牢固厚實的木質車廂將冰天雪地堪堪隔在外頭，還在上蓋著那張羊毯子。

這幾年來，在軍中吃苦吃得慣了，因而并不覺得冷。

雖覺得拘謹，但好在許瞻與沒什麼話，一路上除了偶爾飲幾口烈酒驅寒，并不需侍奉什麼。

便低垂著腦袋安靜地待在一角，一也不，以免引起他

的注意，再刨問底地審問。

趕了大半日的路，總算到了絳城，絳城的守城將軍忙大開城門迎公子進城，一行人夜里便安頓在原來郡守的府邸。

這絳城原是魏國重要城池，只是自十月以來燕國大軍一路攻伐，絳城也早便失守了，城門所皆是燕軍的“許”字大旗。

到了郡守府，早有侍者上前引路，穿過幾重庭院門廊，最后到了正堂，因郡守府原來的奴仆婢子仍在，小七便立在廊下沒有進門。

此時下起小雪來，不朝庭院打量。

這庭院十分雅致，四周的屋宇皆是大扇開窗，橫平豎直的木條縱橫錯，看起來寬敞明亮，這是魏國上層人家才有的宅院風格，至舅舅家便是如此。

院中有一棵松，覆著厚厚的一層雪，青白分明。檐下是一條寬寬的木廊，正站在這木廊上，因而并不會淋到雪。

另有侍者各引著陸九卿與裴孝廉并其余將領去了別安頓，不久又有人燒了一桶桶的熱水抬進室，大概是那人要沐浴了。

他是有潔癖的人，即便在軍中亦要每日沐浴。

待奴仆們悉數退去，庭院這才安靜下來。

小七靜靜地立著，心緒恍惚，想到自己數年飄零流離，余下的日子卻已是屈指可數，不婉轉長嘆一聲。

手去接飄進檐下的雪含在口中融化，這是魏國的雪，甘甜，清涼。

待離開絳城，雪便不再是魏國的雪了。

聽里面的人，“還不進來，在干什麼。”

小七忙推開木門，抬步邁了進去。室水汽氤氳，炭火熊熊燒著，那人已經出浴，只著了一件松松垮垮的月白里袍。

此時天已暗，婢子掌了燈，他的眸映著搖曳的燭花，小七避著，目便落到他半敞的口，他的膛結實有力，在燭下泛著澤。

趕移開眼睛，又瞥到他的肩頭，月白里袍在他的肩頭勾出了一段有棱角的骨形，他上的雪松香在爐子的烘烤下益發清明。

小七的臉頰驀地一紅，忙垂頭遮掩。

那人眉目疏冷，不耐煩起來，“更。”

小七趕應了，見一旁的青銅刻紋盤中尚有一些水，忙去洗

凈了手，才取了搭在一側架子上的玄長袍，仔細侍奉他穿戴整齊。

侍者端來心烹制的酒，去瞧，只認得幾樣。

他大概早習慣了魏國的水土，因而吃得也有滋有味，甚至還賜給幾塊豉煎魚，幾塊石鍋豆腐，一碗牛腩湯。

飲了一口牛腩湯，頓然自慚形穢起來。原先以為仗著自己的廚藝能換得一線生機，如今嘗了郡守府庖人的手藝，才知道自己的茶淡飯不過是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郡守府尚且如此，燕宮的佳肴饌珠翠之珍就更不必提了。

小七定定地出神，口中的氣息滾燙而酸苦。

意識到自己對許瞻已經沒有什麼用了。

恍恍惚惚的，這一夜也算相安無事。

次日一大早又趕路，大風吹雪，驚沙獵獵。馬車轆轤轱轆地往燕國飛馳，與四十余只馬蹄一道濺起一溜長長的風雪來。

過大漠孤煙，經長河落日。胡雁哀鳴，白巒曜曜，戰死的魏軍早就被掩在重重積雪之下，白茫茫一片天地當真干凈。

這一路走來，因腳下的魏土已被燕軍攻占，因而并沒有什麼匪患流兵。小七只覺得渾發冷，北風卷地，朔氣人，從馬車隙之中一寸寸地灌進來，灌進的每一寸骨。

眼看著離燕國邊境越來越近，便愈發惶惶難安。

到易水時天已黑，一行人住進了別館。

待安頓下來，眾人皆已疲累不堪，庖人很快奉來酒，草草吃了一些，許瞻便命侍者備好蘭湯沐浴。

這別館在戰火中損毀不，連浴缶也沒有了，侍者心驚膽地稟著，“公子恕罪，小的這便去驛站借來。”

別館距驛站尚有些距離，等待的工夫，許瞻便要浴足。

他有潔癖，并不奇怪。

小七便先出了門去備下熱水，回來時見裴孝廉進了許瞻下榻的臥房。

心里一，悄聲靠近。

這時已是十二月下，整個易水覆了白皚皚的一片雪，看不出這些屋宇原本的。

木質推門出暖黃的燈，廊下懸著的燈籠在風中搖晃，室傳出裴孝廉聲氣的聲音，“如今已經到了易水，公子為何還留著那魏俘？”

小七心里突突地跳，好一會兒沒有聽見許瞻的聲音。

裴孝廉急了起來，“不必公子

手，末將來了結便是。”

仍舊不聞許瞻說話。

裴孝廉又道，“只怕時間久了，公子舍不得了。”

這才聽見里面重重地響了一下，似是角觴擲地，繼而響起了許瞻低沉的聲音，“胡言！”

“公子邊不能留魏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裴孝廉低聲道，“這是鴆毒，飲下之后頃刻斃命，公子切記。”

片刻后那人淡淡地“嗯”了一聲，言語不咸不淡，清冷異常，命道，“去罷。”

小七憮然，雙手在寒風里凍得發紅，只覺得盆中熱氣漸消，不久見裴孝廉推門而出，在月下踩著雪悻悻走了。

待裴孝廉走遠了，小七才端盆進了室。那人神冷肅，沒什麼表，案上赫然放著一只小瓶，定是方才所說的鴆毒了。

許瞻不說什麼，便當不知道。上前跪坐下來，去他的鞋，便開始為他洗起腳來。

盆中的水還溫熱著，腦中卻空空落落，想到自己的歸宿便是飲下鴆酒，繼而被隨意拋在燕國的大地，風吹日曬，再被群狼撕個七零八碎，不免鼻尖發酸，眼底浮起好一片水霧。

但在夢里肯哭，醒時卻絕不肯輕易落淚。

侍奉許瞻已有半月余，向來是安分守在一側。他若不問什麼，便一句不語。寧愿不說什麼話，也好過每次踩在刀尖上作答。

那人突然問道，“多大了？”

小七回過神來，如實答道，“十五。”

他竟幾不可聞地微嘆一聲，“才十五。”

低著頭，惙怛傷悴，哀思如，聽那人又問，“你可有什麼要求我的？”

小七想，燕公子許瞻的確是個很不錯的人，他竟肯問問有沒有什麼要求的。

但除了求生，并沒有什麼可求的。

或許可以求他發發慈悲命人將送回魏國，葬在父母親的墓旁嗎？

但人死如燈滅，死后的事實在不必多想。

垂著眉，眼淚骨碌一下滾進水中，“那便求公子給小七一個不痛苦的死法。”

那人定定地垂眸看，半晌過去，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等死委實難過，這一夜又是輾轉難眠。

小七睡不著，便睜著眼睛朝窗外看去，前院的鴛鴦瓦當下垂著長長的冰柱，窗棱上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