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接過耳墜在指尖端量著,好一會兒道,“不怎麼見你戴過。”
他依舊平平的,神平平,聲音亦是平平,沒有一一毫被破事的慌。
是了,他自然是沒有見過的。
沒有這樣的好東西。
遑說什麼好東西,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有,連壞東西也沒有。
連母親留下的桃花簪子也沒有了,日不過就是一黑帶子束著發髻,看習慣了也就不覺得有什麼了。
可卻又不肯在許瞻面前了怯,因而笑道,“我從前大都在魏營,一向是不戴的。”
那人依舊兀然出神,小七不知他到底在想什麼。
待大多收拾妥當了,已有侍衛進帳送來了晚膳。
他要進膳了,那便該走了。
小七端起銅鑒來,溫靜稟道,“明日再來侍奉公子。”
那人聲音仍舊不高,“留下一起吃吧。”
笑著應了,“那我把銅鑒端走了再來。”
那人卻道,“不必你做這樣的事。”
侍衛已走過來接走了銅鑒,小聲道,“姑娘給我。”
小七在淺盤中洗凈了手,這才在案旁跪坐下來為他布菜盛湯。
大抵是因了晌午的與馬吃得過于油膩,因而晚膳清淡,不過是蟹粥與一盤蒸山藥,一盤糖拌葑菜。
葑菜并不是多新鮮的食,百年前就已經有了,有一首《鄘風·桑中》的詩,里面提到的“爰采葑矣?沫之東矣。云誰之思?孟庸矣”,說的便是葑菜。
葑菜酷似蘿卜,去皮后的鮮細,尤其雪后的葑菜更是甜。
許瞻到底是個心細的人罷,他雖沒有明著吩咐下去,但是夜送進帳中的杯盤卻有兩份。
小七只給主座上的人盛了一碗蟹粥,又布了幾片糖拌葑菜,
自己面前的杯盤并沒有過。
心里卻沒有什麼可難過的,甚至有幾分歡喜。
想,公子不再為難,他們和和氣氣,安安穩穩的,這不就是一直以來最想要的“與君閑坐,燈火可親”嗎?
那人依舊不曾碗筷,只是道,“你看起來很歡喜。”
小七輕言細語,“是,小七歡喜。”
那人便也笑了,“他走了,是該歡喜。”
他以為的歡喜是為沈宴初,可小七卻不知該怎麼來為自己辯白。就似多日前曾大著膽子說“小七養好子,再給公子生個孩子”一樣,他不曾主提及的事,說出來就顯得尤為可笑。
若此時說,“小七歡喜不是因了大表哥,是為公子歡喜。”
但若此時說了這樣的話,好似又十分可笑。
總想給自己留一點臉,因而也不再辯白。
聽那人又問,“阿拉珠為難你的時候,你也歡喜麼?”
你瞧,他那麼通的人,怎麼會看不明白阿拉珠是在為難。
心里的人突然冒了出來,那個人說,小七,你說了要做水,如今怎麼又了山。你該與公子好好說話,你該與公子披襟解帶,傾心吐膽,就像為他跳采桑舞那夜一樣,就像在驛站喝松子酒時一樣。
你把心里的話都告訴他,他聽也好,不聽也罷,信也好,不信也罷,你盡力就是,就算他不聽不信,又有什麼關系?
難道還能比在暴室更壞嗎?
不會。
但若能比暴室更壞,那便是你的命。
盈盈抬起了眸子,婉地說話,“公子護小七的時候,小七是歡喜的。”
他護著的時候,怎麼會不歡喜呢?
回了蘭臺,小七便只有公子了。
大著膽子說完,卻不敢再看他了。只是垂眉跪坐著,一雙素手放在膝頭。
帳一人高的連枝燭臺撲棱著溫黃的,青鼎爐里的金炭亦燒得嗶剝作響,青銅盞里的蟹粥依舊冒著鮮香的熱氣。
忽而手背一暖,那骨節分明的大手覆住了的小手。
那人緋的袍拂至的畔,心頭一晃,他已許久不曾給過這樣的溫了。
兀自貪著這不多得的溫,他溫熱的掌心與指腹在指尖上微微地了幾下。
但這溫并沒有多久。
忽的臂上一輕,那人只是握住,將的手放至了案上。
面前的小碗被他盛滿了蟹粥,一旁的小盤子亦被他夾上了糖拌葑菜。
不知是不是的錯覺,他此時著的時候眉眼是緩繾綣的。
他說,“你時吃的是松子飯,而我常吃蟹粥,你嘗一嘗。”
他記得吃桃干,也記得說過時常吃松子飯,他什麼都記得。
小七猶自怔忪著,他已掰開了的指尖,將漆木小勺塞進了的掌心。
心頭一暖。
端起小碗,用那漆木小勺舀了一口蟹粥。
粥米香綿,那粥中的螃蟹膏,咸淡適中,順胃之時,除了溫暖鮮四字,已不知該用什麼來形容。
那人問,“小七,
喜歡嗎?”
燭將小七的眸子映得亮晶晶的,赧然點頭,“喜歡。”
海里生的與山里長的全然不一樣,但確確實實很喜歡。
若有椿萱在堂,必要寫信稟告一聲,告訴他們,“父親母親,蘭臺蟹粥極好,你們若來,公子定會款待。”
那人便也笑,他也吃起了蟹粥。
他出自王室貴族,吃相一貫十分端雅,小七忍不住悄然去打量他,連枝燭臺下,那人刀削斧鑿般的側臉益發棱角分明,當真是清減了許多。
午時只飲了湯藥,并沒有吃什麼飯食,那一小碗的粥很快見了底,那人抬袖竟又盛來一勺蟹,“吃好。”
蟹膏細膩,蟹,敢說這十六年從來不曾喝過這樣好的粥,那滿滿的一勺蟹沒幾口也很快了肚。
那人眉眼溫,又盛來一勺,“你看,吃得了松子飯的肚子,亦能喝慣蟹粥。”
是了是了,喝得慣,也十分喜歡。
爐火烤著,喝了熱乎乎的粥,又吃了甜脆脆的糖拌葑菜,小七臉上紅撲撲的,去瞧許瞻,見那人臉亦比近日好看許多。
他好像也恢復了幾分神。
小七心里一安,想,公子許瞻就該是這樣的。
他就該是龍驤虎視的,就該是神異彩的。
那人垂眸,“小七,你因何歡喜呀?”
這才察覺自己邊帶笑。
心里的人又蹦了出來,大聲地囂著,小七!水!水!不做山!做水!
笑著,“公子歡喜,小七便歡喜。”
那人大概是信的,因為他眉眼清潤,他的角微微揚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