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不問，是夜的起因便也無人再敢問起。

那人雖仍舊并不與說話，但到底關系稍微緩和了一些。

從前公子生了氣，哪回不是罰跟在邊侍奉，命舉炊，命布菜，命斟茶，命研墨，也命守夜。

只要他能想到的，就能吩咐來。

但公子許瞻。

但公子許瞻這一回也沒有。

他從不曾來過這間耳房，他從不屈尊，小七也從不僭越。

只聽說是南邊已經打了起來，戰事一起，必蟲沙猿鶴，伏尸百萬，因而蘭臺里的相安無事便分外的難得。（蟲沙猿鶴，舊時指死于戰的人）

相安無事好啊。

不提回不回家，這世之中原本也沒有家。

就這麼相安無事地等著，等著燕人出征南伐，抑或等著楚人兵臨城下，總能走的。

可岑寺人下一回來的時候，先打破了這一份相安無事。

岑寺人說，“姑娘，公子想吃餃子了。”

哦，他想吃餃子了。

就在七月，為那人包了好多餃子吶。

蝦仁的，蟹黃的，海魚的，青筍的，牛的，只包他喜歡的餡兒，還要在其中攙幾只糖的餃子。

包了那麼多的餃子，一次也沒有下水煮過。

就那麼孤單單地置著，直到了夜，干了皮，了湯，直到一個個圓滾滾的小餃子沾上了面板，一拿起來就一破兩半。

包了那麼多的餃子，一個也不能再吃，全都破了，爛了，最后也全都丟了，棄了。

從前在桃林溫地等他，等他的時候，一碗碗地飲藥。

惦記著他的傷口，也幻想著大婚和孩子。

岑寺人說，“公子護了姑娘，一句也不曾責怪，姑娘就做一回。公子高高興興的，姑娘也高

高興興的，都高高興興的，多好！”是啊，都高高興興的，多好吶。

只是從前想做的事，如今卻沒了興致。

和面，剁餡，搟皮，從前半個時辰就能包完的，這一回拖拖磨磨的竟用了小半日。

怔怔地出著神，不知道鍋里的水已經沸了好半天。

還是岑寺人過來小心地提醒，“姑娘，水沸了，能下餃子了。”

是啊，水沸了。

小七回過神來，這才把餃子全都倒進了鍋里。

岑寺人問，“姑娘在想什麼？”

笑笑搖頭，“什麼也沒有想。”

岑寺人便道，“姑娘有什麼想不開的，何不與奴說一說？奴素日都跟在公子邊，總知道許多姑娘不知道的事。姑娘倘若有想要問的，奴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沒有什麼是不能告訴姑娘的。”

小七沒有什麼想問的。

一句話也沒有。

煮完了餃子，盛進了青銅盤里，便遞給了岑寺人。

岑寺人卻垂手拱袖沒有接，嘆息一聲，“姑娘為什麼不去向公子低個頭，服個？”

是了，也許低頭服就什麼事也不會有了。

自刺了公子一刀，到如今已是一月余，這一月烏飛兔走的，兜兜轉轉，已經數不清到底生出多事了。

有的事錯了，有的事沒有錯，有的事分不出對錯。

不管是對是錯，到底已經離心離德。

知道自己因何痛苦。

知道刻進骨的人到底是誰，但也知道最適合自己的去。

因而日夜回腸傷氣，疾痛慘怛，因而撕心裂肺，不勝其苦。

岑寺人還在一旁諄諄勸導著，“不必認什麼錯，姑娘只需端著這盤餃子送過去，一切不就好了嗎？”

是了，端著餃子去，就算是低了頭。

可低了頭就要留下來，而不愿留下來。

岑寺人還說，“燕楚開戰了，公子很忙，軍務幾乎沒有理完的時候，今日有一刻得了閑，卻嘆了兩個字——紫金。”

“奴愚鈍，不知公子說的到底是什麼，但見公子神哀傷，與從前尋姑娘時神一樣，奴見了當真心疼。因而雖不知到底是不是與姑娘有關，仍如實告知姑娘。”

小七在心里默默念著，紫金。

紫金。

哦，他說的是子衿。

鄭地的《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小七心頭一酸，淚便了眼眶。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又何嘗不是。

這一日到底還是端著青銅盤去了桃林。

那人如從前一般端坐案前，就垂眉跪坐一旁，好似還是最初的模樣，好似還在四月。

那時候這桃林的宅子還不曾封頂，那時候那張榻鋪滿了夭夭山桃，那時候一天的星子里，有徹夜的煙花裂。

做了小半日的餃子，那人卻只咬了一口，就放下了銀箸。

就那麼默著，默著，默著，默到餃子都涼了，默到一個個鼓鼓的小肚子都了的模樣。

聽見那人問，“你想與我說說話嗎？”

也問，“大公子會出征嗎？”

他不去計較說的到底是“公子”，還是“大公子”，愿意說話，他心里便是歡喜的。

因而點點頭，聲音有了幾分輕快，他溫和地答，“會。”

小七又問，“我想跟著大公子出征，大公子可會同意？”

那人又是好一會兒的靜默，好一會兒才應道，“好。”

小七笑起來，朝他深深地跪伏了下去，“拜謝大公子。”

有許久都不曾在他面前笑過了吧？但究竟有多久，連自己也記不清了。

那人呢，那人日理萬機，更加記不清了。

聽見那人又問，“你不抬頭看看我嗎？”

小七被他的話問得心頭一酸，一樣也不記得到底有多久不曾看過他了。

是從城門相見那一日罷？

是了，從城門相見那一日，便再沒有抬頭看過他的眸子了。

再沒有看過他堅毅的下頜，再沒有看過他好看的薄，再沒有看過他高的鼻梁，深邃的眉骨，也沒有看過那一雙總是含著各種緒的眸了。

不知那雙眸里，此時此刻又含著什麼樣的緒？

是嫌惡的，是哀傷的，是含的，還是平靜的無一分波瀾？

如今仍舊沒有抬頭。

不敢抬頭。

怕抬起頭來，看見他的眼淚，怕抬起頭來，再搖了自己離開蘭臺的心。

那顆心愁腸寸斷，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