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勺早知道寧衛民今天要回來。
因為康德提前好幾天,就把這消息告訴了他。
並且康德還盛邀請他,說除夕這天,希他也過來看看自己的花園子,順便老爺們兒一起聚聚,坐在一起喝幾盅,大家好好熱鬧熱鬧。
所以別看張大勺是個講究老禮兒人。
除夕之夜他認準了只在自己家裏過,得給祖宗磕頭、上供。
但是這一天的白天,他還是很願意賣康德一個面子,來這邊的花園子轉轉,和這一老一師徒倆把酒言歡,湊湊熱鬧的。
沒錯,張大勺為人是夠倨傲,夠各的,對大多數人都不假。
可話說回來了,這也分人不是?
對投緣的,對有本事的,他就不這樣了。
康德,那是和一起開買賣的好搭當。
差不多同樣的歲數,相似的人生經歷,讓他們很多事的看法都是一致的。
老了老了,難得有這麼個說得來的朋友。
寧衛民,那也算是他的忘年了。
何況這小子可是在日本乾的有聲有,掙了日本人不外匯,沒辜負他的一番幫襯和出謀劃策。
張大勺對此也是頗欣和驕傲。
他很想見著寧衛民親口問問,這小子究竟在日本是怎麼折騰的。
另外,寧衛民出資創辦的宮廷飲食文化研究會也是件正經事。
這小半年來那邊車接車送的,已經帶張大勺參加了好幾次座談會,並且給他拍了好幾段口述宮廷廚房建制的採訪實錄了。
把他奉為上賓倒在其次關鍵是還真的集思廣益。
他和那些文化人,史學家,還有末代王孫湊在一起,整理出了不因為技和原料要求較高,如今已經沒多人聽說過的名菜資料。
張大勺本人也正想就這些菜肴的烹飪方式,跟寧衛民好好聊聊,聽聽他的建議,看看能否還符合當今社會的需要,或者存在改良可能。
那麼自不必說,既然張大勺人都來了,那麼哪怕康德早有明言,都說了不用他下廚,讓他好好歇兩天,來了就吃現的,這位名廚當然也不可能閑著啊。
他必然是要在廚房裏好好忙和一番,再給大家上兩手的。
再加上康德為過年還準備好了不的現的年菜,所以這天中午這頓飯啊,其實早就預備好了,就等著寧衛民回來了。
什麼時候想吃,那都是可以隨時開席的。
這不,當寧衛民和他的這位國「表哥」一聊起了餐館兒的事兒,康德就立馬想起來這茬兒了。
老爺子趕請大家移駕。
「嗨,早就到了飯點兒了,咱們怎麼還在這兒聊呢。走走,既然人都齊了,咱們現在就去飯廳,邊吃邊聊多好?」
就這樣,在老爺子的倡議下,大家欣然起來,離開了北屋,又一起來到了東屋的花廳。
毫無疑問,對於每個人來說,今天中午的這頓飯都顯得很隆重。
畢竟是過年嘛。
老老這麼多人,大家熱熱鬧鬧的歡聚一堂,這場面本就讓人高興。
尤其又是在這樣的大花園子裏吃飯,對於大部分人,還是別開生面的頭一次。
要知道這可是堪比恭王府和完家的半畝園,是京城首富為自己打造的私人宅邸。
這要不算豪宅,那恐怕豪宅的標準就只能跟故宮去靠齊了。
就別說羅廣亮、小陶和沒長大的米曉卉,這幾個生在普通人家的孩子,絕對沒有這樣的驗。
就是張大勺這位名廚,老太太在國拉扯大的兒子,和松本慶子這樣的日本大明星也是一樣沒見識過的。
這花園子裏一切的一切,都讓大家有一種似乎在古代,或走進故事裏的覺。
不由自主地會想到「侯門一深似海」,或是「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這樣形容豪闊宅邸的話。
那心能不激啊?
當然,對於康德和江四小姐來說,還要更特別一些。
因為他們是在這兒長大的,也是在此地分開的,這裏幾乎凝結了他們倆有關青春的全部記憶。
今天兩個人能夠在多年之後重新相見,再度一起坐在這裏。
這件事兒對他們來說就跟做夢似的,是本無法想像之事。
那各自的心一個澎湃,真是百集,有無數的話想說。
只是見面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哭過一氣兒了。
此時再怎麼樣,在小輩兒面前也得忍住了,把激都藏在心裏,否則有失面。
而且除此之外,寧衛民也回來了,是帶著他日本明星的未婚妻一起回來了。
說實話,不止那些年輕的小輩兒的著他們笑,都有一肚子的話憋著,不知該怎麼開口問才好。
就是那些老輩兒人也是一樣看著這一對兒年輕人樂,暗自想著措辭,覺得跟他們得說點什麼才好。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飯菜雖然是現的,都基本上預備好了,可畢竟還得擺上才是啊。
要想真正坐下好好說話,目前還暫時不到時候呢。
於是老輩兒人和小輩兒人各自分工。
康德親自來安排幾位重要的客人座。
因為是圓桌,沒有絕對的主席。
他便以正中為分界線,由他本人陪著張大勺居左,江四小姐帶著兒子坐在右邊。
寧衛民則負責帶著小輩兒人講各樣菜肴一一端上,忙得不可開。
不過要說起來,這當口兒,最惹眼的反倒是松本慶子。
因為遠來是客嘛,這些端湯倒水的活計本不該是的工作,何況又是個大明星。
最起碼在所有人的心裏,的份是不同尋常的,誰來忙和,都不該去忙和。
可竟然也毫不見外,主就上手幫忙,關鍵是做得還非常的好。
端菜上桌不急不躁,但卻非常高效。
而且舉止優雅,儀態端莊,簡直讓人想起古代的仕圖來,同樣會給人一種很麗的。
可以說完全就是這些忙和著上菜的年輕人,要學習的表率啊。
這一幕也不讓在座的這些老人們暗暗點頭。
原本看著是個十指不沾春水的小姐。
卻沒想到,除了上得廳堂,居然也能下得廚房啊。
為此,人人都覺得寧衛民這小子有福氣,居然找著這麼一個沒挑的姑娘。
甚至就連還沒有正式發話同意他們婚事的康德,看到這一幕,眼睛裏也流出代表著欣賞和認可的和善彩。
要說還真是人多力量大,也沒多工夫,別說圓桌上像模像樣的擺好了一桌子琳瑯滿目的菜,就是酒水也都各自斟滿了。
這時候所有幹活的小輩兒也沒有嘰嘰喳喳的吵鬧,而是落座后都做出一副乖寶寶模樣,極有眼地靜等這些長輩們訓示發話。
這場面看起來可是極為的有趣,就跟他們幾個都是沒長大的孩子,正眼等著聽這些長輩們給他們講故事似的。
而康德和張大勺幾經推讓,最後才由康德來做這個開場白。
環視了一下在場所有人,康德開了口,「大家都清楚,我和張師傅都是孤家寡人。原本只能孤零零的過年,今天卻有幸能夠高朋滿座,這很好。而且也是巧了,託了大家的福,今天我還能故人重新相見,這與我更是喜出外,得償所願的一件大事。沒什麼話可以恰如其分地表達我此時此刻的心,我也不多說了,都在這杯酒里了。總之,今年能有這麼多人陪我們老哥兒倆一起過這個除夕,這是我們的面子,也是我們的造化。我在這兒就用這杯薄酒,謝大家了……」
話到這裏,當然,大家就是站起來迎合,一起杯,乾杯了。
就這樣,每個人都說著逢年過節都要說的吉利話,那真是好一陣熱鬧。
不過等到各自敬酒一結束,這小陶就耐不住想表現一下的慾,調侃上了。
「老爺子,您甭客氣,謝什麼啊,都是應當應分的。其實能陪著您,也是我們的福氣,要不我們怎麼可能在這樣好的地方吃飯呢?您看這一大桌子的好酒好菜,那不是沾您這個大財主的了?」
這小子是真不怕出洋相,幾句話,給大家都逗樂了。
只是他也沒想到,自己話音一落,康德卻又駁了他。
「不對不對,要不說你小子糊塗呢,這好酒好菜啊,要謝也不該謝我。我呀,雖然是做東請客的人,可也沒準備什麼,原本就弄了些京城家家戶戶都有年菜,沒什麼特別的。還是張師傅,一大早就來了,一直在廚房裏忙碌。所以大家不可不知,真正今天撐場面的主菜,可全是出自張師傅的手筆。別的不說,這大砂鍋里的柴把鴨子,因為烹飪手法要求太高,就是幾乎已經絕跡的一道名菜。要不是張師傅,咱們誰也吃不到啊。大家還是一起謝謝張師傅吧。」
他甚至專門對江四小姐說,「別看你過去把京城都吃遍了,可你吃過的廚師,真未必有人及得上我這個老哥哥。今天有他做的菜給你洗塵,那才是相得益彰。你們一個會吃,一個善做,這也是風雲際會。相信我,只要你吃過他的菜,怕是吃別人的菜就沒味道了。」
此言一出,四小姐頓時眼睛發亮倍期待,直說,「那太好了,我在國,別說什麼名廚大菜了,就是味兒不走樣的家常飯菜也難得吃上幾回。看來回來好啊,京城還就是藏龍臥虎,否則旁怎會有張師傅這樣的名廚了。張師傅,謝謝您,我是得敬您一杯……」
這話說完,大家的下一杯酒自然就敬給了張大勺。
或許是被這突如其來誇讚,搞到有點措手不及。
張大勺忙不迭的舉起杯應酬著,卻喝的有點急了。
最後放下酒杯微咳了兩聲,臉也開始泛紅。
而敬過酒後,大家自然就了筷子,紛紛品嘗那道張大勺做的「柴把鴨子」。
要說這道菜啊,還真是不那麼容易做的,製作工藝極其複雜,且相當耗時,做一隻鴨子足足要佔用兩天時間。
可以說是宮廷鴨饌中的彩作品。
原材料是張大勺親自去市場選購,得挑選中京城白鴨。
蘑菇也是他去自己獨家的地方,採摘的茸菇。
殺宰晾乾后剁去膀爪,用佐料腌漬一宿后,由小缸里取出,蒸上個小半日。
先將鴨子蒸,去骨留,切細長條,火、冬筍、冬菇也切同樣大小的長條,用溫水將海帶泡洗凈,鴨條與火、冬筍、冬菇各一條用苔菜海帶捆好,將捆紮好的「柴把」放燉盅。
加預先燉好、濾清后的鴨湯清燉,燉好的湯若琥珀、淡黃清澈。
這道菜形如柴捆,因此名為柴把鴨子,但由於工藝複雜,已經沒什麼人會做了。
就是張大勺也只會用傳統蒸製為一法,最後要潷去湯水,滋味提香全靠最後用油勾出的明芡淋上。
而他今天做這道菜所用蒸制加燉盅的手法,是有湯可以喝的。
這種手法還是在宮廷飲食文化研究會,聽末代皇孫傅傑說的。
后又通過故宮退休的一位文史專家,查了嘉慶朝的膳單,幾經對照,才終於確認了還有這種做法。
不過麻煩是麻煩,但這番工夫絕對是沒有白費。
這麼做出來的柴把鴨子,湯中除了濃郁的鴨味,尚有冬菇的鮮香,火的醇厚,而冬筍的加則帶來一清爽。
喝完湯再慢嚼鴨「柴把」,咸鮮脆,幾種不同風味、不同口的食材在口中相互撞、融、轉化,形一道獨特的味覺風景線,甚是有趣。
比純粹蒸制的柴把鴨子滋味和樂趣上都要好的多。
實際上眾人品嘗過後,就紛紛讚不絕口。
那小陶被香的直慫鼻子,話都顧不上說了。
一碗很快吃完又滿滿舀了一碗,本停不住口的大快朵頤,看樣子一不留神,能把舌頭給吞下肚去。
而江四小姐饒是見多識廣,這道菜品嘗過後,也不愣愣的出神了。
半晌后,終於品味完畢,長舒一口氣。
「香!真香啊!原本就見的菜,能做出這樣淳樸綿長的滋味來,確實是名家手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