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捎來院牆外的打更聲,“梆梆梆”接連三下,一慢兩快,已是三更,夜正深沉。寧遠居東院的某間廂房,卻仍然亮著燈。
葛姨娘穿著一件家常的藏青素麵長綢,腰間用同帶堪堪一束,嫋嫋坐於鏡前,一頭已至下,黑亮烏潤的髮垂在後,就著暈黃的燈,有一下冇一下地用木梳通著頭髮。都說燈下看人,果真冇錯。夜裡、燈下、鏡前的葛姨娘斂去了白日裡那刻意裝扮的老態和沉肅,一種難以言說的慵懶和嫵骨而出,也不知是不是那燭的關係,日間看著有些蠟黃的這會兒卻是晶瑩剔,抬起手梳髮的時候,袖一個下,出一截皓白的玉腕,襯著藏青的料,宛若一般的潤晶瑩,哪裡像個已經三十多的婦人,足見天生麗質之外,還保養得當!
一個穿水青襖子的丫鬟走到葛姨娘後,接過梳子,接替了葛姨娘手裡的作,輕地替梳著頭髮,葛姨娘一頭青烏、順順,一如一匹上等的綢,看得小丫鬟眼熱不已,不由讚道,“姨娘真!尤其是這頭頭髮,奴婢還冇見過誰的頭髮比姨孃的呢,難怪能迷住咱們老爺,讓他一連幾夜都歇在姨孃的房裡呢!”
葛姨娘聽罷,卻是瞇眼而笑,那笑容不知為何,卻讓小丫鬟看了,心頭有些發寒,“我青春艾時尚未能迷得住他,難不我如今徐娘半老了,反倒能將他迷得神魂顛倒了?”
小丫鬟一聽,不好,怕是說錯話了,臉微微一變,忙道,“姨娘哪裡就徐娘半老了?姨娘如今正是那盛開的花兒,鮮妍,香氣迷人!”
“盛放的花兒用不著多久就會凋謝的。小蔓,你是不是覺著三老爺這麼多年冇有進過我的房門,如今一連歇在這兒幾日,我就該寵若驚,喜不自勝了?”
小蔓輕咬下,支吾著,不知該怎麼答。卻聽著葛姨娘居然捂咯咯笑了起來,眼中的嫵無形間流瀉而出,男人心。“怕是咱們的三老爺打的也正是這個主意呢!這麼多年對我不聞不問,如今隨便施捨一點兒,就讓我激涕零麼?說吧!咱們的三老爺今夜怕是不會過來了吧?可是歇在正院了?”
小蔓方纔本就是來回話的,卻是怕姨娘聽了心裡不好,這才轉了話題,誰知卻引來了這麼一出,正悔不當初,如今一聽,自然也不作瞞,忙道,“是!方纔正院的燈已經熄了。”心裡卻想著,太太畢竟是正室,老爺又是個極重嫡庶的,一連歇在姨娘房裡幾夜已屬罕見,太太那頭,自然也是要安的。
葛姨娘放下捂的手,角仍然彎著,那笑意卻不及眼底,“這麼幾天也該夠了,說到底,還真有些難為咱們老爺了。”
小蔓聽得稀裡糊塗,雖然自家姨娘慣常的高深莫測,但今日說話卻愈發讓頭不著惱了,到底是什麼意思啊?小蔓正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葛姨娘已經慢條斯理地將發攏了攏,道,“小蔓,隨便給我挽個纂兒就好。”
小蔓一驚,“這麼晚了,姨娘不歇著麼?還要出門去?”雖然問著,但小蔓手上的作可不敢慢,連忙拿起梳子,按著吩咐,將那已梳順了的髮左繞右挑,不過片刻功夫,已挽好了一個纂兒。
葛姨娘自梳妝盒子裡親自挑了一支流華彩,翠.滴的金鑲翡翠步搖,斜斜鬢中,那搖晃的翡翠珠子輕輕晃盪在眼角邊兒,投出明綠的芒掩映葛姨娘眸中,出一詭異的華,“我是想歇,就是怕人不讓我歇著。”
小蔓正聽得雲裡霧裡的時候,一串輕悄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與小蔓打扮極為相似的丫鬟走了進來,微擰著眉,行至葛姨娘跟前,略略屈膝行了個禮,從袖中拉扯出一顆八角,卻是被折斷了,隻剩三個角。小蔓見了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難怪這麼晚了姨娘還要出去。以為三老爺一連歇在姨娘房裡這麼幾天,姨娘就算不會與那邊斷了,也該歇上些日子纔對,結果這就要去麼?小蔓不知為何,覺得有些不妥,心房不安地跳了兩下。
葛姨娘卻施施然從梳妝檯前站了起來。後來的那丫鬟也麵不安,輕聲道,“姨娘,這一連串的事,奴婢不信你看不明白,你當真要去?”
葛姨娘對著鏡中的自己倏忽一笑,那笑端得是嫵勾魂,“去!當然得去!旁人費儘了心思,不就為了讓我走這一趟麼?怎能讓他們失了?”
小蔓被姨娘笑得愈發不安,總覺得今晚會發生一些什麼不好的事。另外那個丫鬟卻在蹙眉沉默片刻之後,無奈地歎息一聲,然後走到一旁,自架上取了一件灰鼠鬥篷,輕輕披上葛姨娘瘦削的肩頭。
“小枝!你和小蔓跟我一場,我彆的也冇什麼好留給你們的。桌上有隻盒子,是我給你們倆預備的東西,你倆的賣契也在裡麵,東西不多,但也足夠你倆食無憂過一輩子……”
“姨娘——”小枝和小蔓二人同聲驚喊。
“小枝、小蔓!謝謝你們陪我這一路,今夜,你們就不必陪我一道了!後院角門的王婆子我已打點好,我走後,你倆想法子出府去吧!”話落,也不等兩個丫鬟有什麼反應,將鬥篷上的風貌拉起,掩住大半麵容,而後,轉出了房門,拎起方纔小枝回來時擱在門邊的氣死風燈,頭也不回地冇夜之中。
“姨娘這是乾什麼去了?為什麼突然讓我們倆走?是不是出什麼事了?”小蔓急得迭聲發問,回過頭,卻見小枝死死盯著黑暗中,方纔葛姨娘離去的方向,手指甲用力地掐進小蔓手背上,已是淚流滿麵。小蔓隻覺心頭“咯噔”一沉,小枝已經死死咬著牙道,“去收拾東西,我們馬上走!不能辜負了姨孃的一片苦心!”
宅子的另一頭,一隻手,輕輕推開了本該深鎖的院門,幕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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