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瑙一口氣哽住,不上不下,滿臉錯愕與痛心:這是什麽負心漢言論?
豫懷稷把拉來邊,騰出點空地兒,朝椅座上拍一拍:“去找過溫萸了?”
“唔。”宋瑙不不願,像隻石礅子似的,撲通坐下去,“在戲園裏聊了聊。”
其實剛告誡完自己,要長點骨氣,不跟這人同坐一把椅子。但被拉到近時,短的距離間,可以清晰看見一些團繞纏結的東西,結在豫懷稷眼底,出深藏的疲乏。
頓時心下來,隻好半是順從,半是僵地坐過去。
平緩幾秒後,輕聲問:“宮裏發生什麽了嗎?”
豫懷稷握住的手,眼穿燭火:“皇上的咳疾……”
他頓聲道:“似乎越加嚴重了。”
宋瑙稍一愣怔,豫懷稷向來嚴謹,一般不會用“嚴重”二字去形容的,再聯係到近來聖上一反常態地,以雷霆手段肅清朝中毒瘤,心中似電一般,遍生寒,不敢再深想下去。
一時未有回話,任憑豫懷稷的話中餘音漸漸消弭,墜熏籠中。
宋瑙手撥一撥畫卷,跟他說起前頭在清觀閣,溫萸同換的信息。
多數是他們已知的,並沒什麽新鮮,反而是宋瑙這罕見的強勢作風,勾出豫懷稷一點笑意,他一手撐頭,揚眉問:“這麽兇冷啊?”
“可不。”聞言,宋瑙立即一脯,驕傲地顯擺,“王爺沒瞧見,那場麵氣勢,搭配臺上的伴樂,宛若猛虎出山,恩威並施,唬得溫萸不敢不依。”
一本正經地自誇,豫懷稷仿如在看一隻披上狼皮的白兔子,口中說著最狠的話,而一對茸茸的折耳卻暴在外,沒有藏嚴實。
盡管比較缺乏說服力,但他依然相當給麵子地鼓一鼓掌。
可宋瑙即便是隻兔子,也當算作食草類中的翹楚,記憶絕佳,並沒忘記剛進屋的事,趁豫懷稷似有分神,指尖便不大老實地挑開畫卷,企圖再看一眼畫上子。
然而豫懷稷下長了眼睛似的,啪嗒一下,掌心準確地住的手。
“說真的,”終於,宋瑙無法再淡定下去,表逐漸凝重,“王爺外麵是不是有人了?”
問話時,眼淚已迅速儲備完,隻等豫懷稷一句答複。似乎他敢承認,就敢當場哭個翻江倒海給他看。
可麵對這樣靈魂深的拷問,豫懷稷沒立時表態,隻是將住畫卷的手拿下來,忽然淡聲說起:“你在汶都,曾有句話提醒了我。”
他輕合雙眼:“你說,皇上也許是屬意徐家二小姐,才會出手替徐斐收拾爛攤子。”
他一下子把話扯到別,若是換宋晏林,宋瑙必然會罵他:你個渣滓,你答非所問,你很有問題。
但這個人一向原則分明,知道堂哥歸堂哥,相公是相公,自然要用兩副麵孔去應對。因此,不僅沒怒罵,還側頭想一想,然後訕訕回應:“我信口胡謅的。”
認真地糾正起之前的話:“我後來想過,皇後自小住在黔南,先帝賜婚後才接回的帝都。而皇上偏居宮宇,又沒去過外頭,兩人麵都沒見過,僅憑一張小像,就算心裏喜歡,也不至於非卿不娶吧。”
小聲補充:“再說,皇帝本也不是輕率魯莽、影響之人。”
豫懷稷淡淡點頭,舉目向窗戶紙上投映的風雪剪影:“我了解皇帝,名利權困不住他,唯獨‘’之一字,他容易鑽了牛角尖去。”
“以帝後現今的意,徐斐出事,皇上會去力保他,我是相信的。但回到當時的背景下,要皇上為一素未謀麵的子破此大例,幾乎是沒可能的,除非……”
他聲音戛然而止,宋瑙迷道:“除非什麽?”
天邊忽起一陣狂風,攜卷雪花冰粒拍打窗欞,與豫懷稷嗓音中的溫度渾如一。
“父皇賜婚前,世人隻知徐恪守有一一子,卻無人知曉,他正房生下兩個兒。”他緩緩述說,“後來外界傳言,是因他二兒胎中不足,出生時日夜哭鬧,大夫斷言活不過周歲,徐恪守便當沒生過這孩子,直接丟去黔南的外宅將養。”
說及此,似有飛霜在他眸中疾掠而過。
“非要這樣拆解也可以,但倘若……”他沉聲靜氣,一字一頓地問,“徐家本沒有這個二小姐呢?”
陡然間,宋瑙悟出適才他吞下去的後半句是什麽。
除非,他們私底下早有往來,賜婚的背後,原就是皇上一手策劃的。
“你在猜測,世上或許本沒有徐二小姐,是皇上為迎娶,才安了個稍稍相配的世?”
宋瑙本能地想去否認,全因他的想法太過膽大荒謬,但一張口,卻依舊巍巍地順應這個思路往下走:“可以是徐家嫡次,也可以是其他貴,隻是剛好趕上徐斐的案,而徐恪守偏寵侍妾,溺庶子的聲名在外,便為一枚絕好的控棋子?”
豫懷稷虎口的繭子刮蹭過宋瑙手背,留下輕微刺痛。
“於,徐恪守救子心切;於理,雖為險招,可白撿來個國丈名分,往後在朝中走也麵有,不失為一樁天大的好事。”他冷冷道,“這場買賣,他可謂穩賺不虧。”
許多事,它是經不住一而再地去揣的,它會從心底的一叢火苗,燒燎灼天大火。
豫懷稷瞳仁中便有這樣明滅起伏的火:“如若不是所累,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能當年還是五皇子的皇上,甘願冒著違背良知,滿盤皆輸的風險也要手幹預。”
他們都曾圍困在皇上與徐家的關聯上,卻從沒剝去徐氏這層虛攏的外,單去看徐尚若本人。當隻是在黔南長大的徐家次,同皇帝必然沒有集,而這個前提一旦瓦解,將一切反向去想,倒有了新的解釋。
替徐斐掩蓋罪行,為的不是徐二小姐,為的僅僅是徐尚若。
若當年皇帝抓住的是別家的把柄,那當今皇後也許會換個姓氏,但坐在後位上的,終究還是今時這個。
“那麽……”大約熏籠離得太近,宋瑙似全水分被蒸幹了,一幹燥的,“皇後可以不是徐二小姐,但皇帝仍舊是皇帝,沒離過帝都。”越說越口幹,咽一咽口水,“這樣,皇上的意中人也應該是在宮中當過差的。”
悄聲問:“會是宮裏的嗎?”
豫懷稷抬起手,拿起經熱氣蒸得有些塌的畫卷,輕輕放進宋瑙手中。
“父皇因病逐步放權,是昭乾十六年開始的。”
他手指滾燙,而畫卷涼,宋瑙忽地一,聽他緩聲講道:“皇上想送誰出宮本不是難事,但當時我母妃已接管後宮多年,削減去一半宮人及用度,諸事親為,有誰無故失蹤或假死,都會進行徹查與記錄。
“而宮允許放出宮去的,需年滿二十五歲,年紀比皇後大太多。”
他拉開桌下一格屜,取出幾張紙來,上麵用墨筆寫滿人名,但又另用朱筆一一畫去。
“這是昭乾十六年到二十二年間,與皇後歲數相仿,所有提前離宮的子名錄,都已核實到去,死去的一些也對比過容貌,並無相似的。”
宋瑙單手撥弄紙張,一頁接一頁瞧過去,不死心地問:“就沒有的嗎?”
名錄很薄,沒有多張,能看出後宮在妧皇太妃時期,治理得井然有序。
很快翻到最末,伴隨豫懷稷諱莫如深的一句。
“的確有個出自宮闈,卻至今下落不明的。”
而此時,宋瑙也發現,最後一張紙上隻有左上角一個名字。
不同於前幾張,這是豫懷稷親筆手書的,墨要深於前麵那些,筆畫鉤折的地方用力頗深。
他寫的是:皎和八公主。
明明不是什麽生僻字,恐怕連顧槐生都認識,宋瑙反倒不大懂了。
甚至有半天時間,麵向略微陌生的“皎和”二字發怔。
提起先帝排行老八的兒,十個人裏有九個半不出生前名號,隻是存在於深宮的一粒塵埃,挨過世人漫長的忘,然後走向消亡。
短暫失神後,宋瑙手霍然一鬆,畫卷滾落於地,攤開的卷麵上,畫的正是皇後徐尚若。
雖麵貌比現在要稚許多,有點像六七年前的,但變化並沒有很大,依舊能夠看出如今的影子。
“不會的。”宋瑙急聲回他,“他們是同……”
同父異母這個詞卡在齒裏,沒能說下去,聲音便消失在熏籠的沉煙中。
“皇上待我母妃如親娘,卻從沒領皇後去看過。
“我們大婚之日,皇後也稱病未往,們巧合地避開了任何可能麵的場合。”
豫懷稷語氣微涼地依次枚舉,過去沒放在心上的細枝末節,此時歸攏起來,卻有了清晰的指向。宋瑙想找出一個合理的說法,可想起的卻是更多的細節。
比如,八公主的喪事是皇帝全權包辦的。
比如,見過八公主的宮人幾近死絕了。
比如,華坡埋的人自始至終不是。
一個無權廢妃生的兒,在冷宮生長十幾年,沒有天換日的本事。但若有代替監國的五皇子助力,所有難題就都可迎刃而解了。
原本困擾他們的八公主的去向,背後是何人支配,目的為何,這些與徐斐的舊事打包在一塊兒,便統統都能說得通了。
宋瑙突然記起來,在離開汶都縣衙後,有那麽一段路,豫懷稷麵黑似炭,行得飛快。誤以為豫懷稷生氣了,當街哭個淚人兒,可今日再去回憶,大概正是他基於對手足兄弟的認知,推想到這一層上,麵才說不出的恐怖。
宋瑙撒開他的手,蹲撿起畫像,撣去紙麵上沾的浮灰,依樣卷好放回桌案。
很清楚,這張故意畫小幾歲的皇後肖像,不是畫給看的。
是豫懷稷準備好,想拿去給妧皇太妃的。
那個唯一見過長大後的八公主,且還活在世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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