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地遠,忽然說道:“人生苦短,所能擁有的皆有限額,骨親,知己至,錯過一個一個。”眸中有點悲涼,“可一定要,護好咯。”
豫懷稷滯了一瞬。
他沒有回話,隻淡淡撤後一步遠,彎腰弓背,向深深一拜。
宋瑙收好包袱,遠遠從偏殿走過來,太妃目送他們離開山寺,直到人影被雪霧吞滅。
太妃想起有一年,豫懷稷在西北戰場挨了毒箭,險些斷去一條胳膊,但在往來信件裏,他用左手回信,一筆一畫,依舊穩重力勻。
信中寫道:前線戰事順利,糧草補給充足,預計來年開春,即可凱旋。
的大兒子,平日雖渾言渾語慣了,十分欠揍,但沒逢大事,從來是報喜不報憂。
遠比他父皇要有擔當,重義。
大雪中的下山路坑窪陡峭,幸而寺廟建得不高,他們並沒走很久。
或許是在風雪中行路,需要分外專注,兩人一路無話,隻有手始終握在一起。
在離王府百米遠、積雪覆蓋的長街上約傳出踏馬疾奔的響聲,由遠及近,正飛速朝他們近。豫懷稷略一皺眉,馬匹轉瞬衝過來,隨之看見馬背上的戚歲,他理應在王府留守,眼下卻一飛雪向前疾馳。
離得近了,發現王府的馬車,他拉韁停住,接著翻落馬。
宋瑙掀開車簾,雪灌進來,接著是豫懷稷的問詢聲:“找我來的?”
“是。”戚歲在馬下回話,“宋世子到訪,已候在府門外,著急的,要見王爺。”
宋瑙聞言一愣:“堂哥?見誰?”以為自己聽錯了,繼續問,“不是見我嗎?”
豫懷稷轉臉瞥一瞥:“聽夫人口氣,是有點憾?”
冷風裏飄來一抹酸醋味兒,宋瑙無奈極了,正強調:“我在說正經的,這王府裏跟堂哥有的,不該是我嗎?”
“不該。”豫懷稷想也未想,便冷冷反駁道,“沒聽過嗎,嫁出去的堂妹如潑出去的水,跟他有一文錢關係嗎?”
宋瑙來氣了,大膽頂撞他:“王爺自個兒的良心,民間諺語是這麽用的嗎!”
“我拒絕。”哪知他繼續冷酷不改,散漫地辯說,“我是武夫,能識兩個字就不錯了,我沒文化的。”
宋瑙心頭大怒,他寫得這麽一手遒勁好字,居然有臉裝無知。
在看來,這人不是沒學問,他是真無賴。
戚歲躲在一旁,他沒想到出去一趟,大雪天的有幸撞見主子們當街調,隻可惜還沒有上手幹些什麽,他家爺已放下車簾,開始趕車了。
王府養的馬全是軍馬出,撒開蹄子一個起步,很快便抵達府邸正門。
宋晏林站在門匾下。他沒有打傘,似乎是等久了,雖頭頂上方有門簷遮擋,但斜飛的雪仍沾滿了墨發肩頭,部分融化的雪水浸他的素白衫。
宋瑙坐車裏見時,眉心不由得一蹙。
前頭鬥歸鬥,但跟豫懷稷都明白,宋晏林本應人在河。
雪夜除夕,不恰當的時間,出現在不恰當的地點,他的突然造訪,必有什麽幺蛾子。
豫懷稷先躍下車頭,向後方的戚歲責問:“這麽大的雪,怎麽不讓宋世子去府中等?”
戚歲嘟囔:“屬下極力勸說過,就差生拖拽了,是宋世子不肯。”
他們說話時,宋晏林已衝到車前,不知是否是挨凍的緣故,他麵比起在皇後壽誕那時又難看許多,慘白中夾雜點淡淡的鐵青。他的確像有急茬兒的樣子,但礙於戚歲在場,他強忍住沒立馬說出口。
豫懷稷看在眼裏,先掀開車簾,扶宋瑙下來。他取出裏麵的紙傘,單手撐開斜在宋瑙頭頂,這才稍一擺手,戚歲便趕上馬車往後門去。
宋瑙前麵坐在車裏,飛快地想到數十種宋晏林此行的理由,甚至於他是否因歲數漲長,再靠掙錢難免力乏,繼而產生從良之心,卻遭遇到什麽難以啟齒的阻力。
可剛一站穩,足下半尺厚的雪還沒踩瓷實,就聽宋晏林以近乎哀求的語氣說:
“王爺,你救一救阿宿,如今隻有你能救了。”
那一秒,宋瑙幾乎以為出現幻聽,怕是日思夜想的,才會聽什麽都是那個人。
但迷惘地仰起臉,隔了匝匝的雪簾,見豫懷稷眼中一抹暈開的冷漠殺意。
仿佛對麵的不再是以往的宋家世子,或者潛在敵,而是臣賊子,當誅之。
豫懷稷盯住他,問:“人在哪裏?”
“在皇宮。”宋晏林回他,眼尾染似的紅,“被皇帝派出的影衛給抓走了。”
宋瑙瞬間如墜冰窖,哪怕前麵聽見太妃吐出皎和的名號,至早有準備,都不像這一刻仿佛無數冰刃在朝臉上。
“宋晏林。”宋瑙隨他闖河、賭茶行歌的那麽些年,今天還是第一回連名帶姓地喊他。
即便因他一時疏忽,摔過一個狗吃屎,在中央街上出盡洋相,也沒這麽憤怒過。
咬牙關,一字一句地問:“你可知道,你說的是什麽?”
對話過一個來回,宋晏林也終於平靜些:“看來,不僅我知道。”他漸漸反應過來,“王爺同王妃也認識阿宿?”
宋晏林笑起來,微彎的雙眸仍是無雙豔麗,可眼底猩紅,橫生道道紋,如同泣。
豫懷稷下外袍,裹宋瑙肩膀,摟住向前走。
“進去說。”
他斂起殺心,麵上沒什麽表。
他們邁進門檻,宋晏林隨其後。
風雪之下,朱漆大門緩緩合起,金釘門環在風中搖擺輕。
宋晏林坐在鐵梨木圈椅上,經室的熏爐一蒸,渾不住向下淌雪水。
盡管屋炭火旺極,熱煙自集的爐孔往外飄散,但他涼的料在上,依然有冷氣朝骨裏鑽。
而小心眼如豫懷稷,沒擰下他的腦袋已經算作仁慈的了,自不會再提供幹燥服與他。不過宋晏林也不在意,他拎起矮幾上的茶壺,腕子細微打戰,自斟半杯冷茶。
這是宋瑙出門前泡的,早就涼了。剛想發聲阻止,豫懷稷手過來,輕扭一下手背,道:“哪有這麽氣了,隔夜茶才好,喝不死他,跑茅廁拉也拉垮他。”
宋瑙略略無語,私以為他此時甩出的臉子,簡直與民間戲文中的惡婆婆毫無二致。
神思剛一跑遠,就被一道聲音拉回來。
“阿宿,曾是莫恒養在府邸的暗探。”
一盞涼茶下肚,沒有任何鋪墊的,宋晏林忽然張口,眸中似有一層灰蒙霧氣。
“三歲府,五歲練劍,六歲可斬殺惡犬。沒外出任務時,則是莫綺月的婢。”
屋中陷進短時間的沉寂,暖風繞梁幾圈,豫懷稷才嘲諷似的誇他:“能從三歲說起,宋世子的確細致微,再配上這張臉皮,怪不得這麽討姑娘家喜歡。”
基於宋瑙跟他從小青梅竹馬,若換作以往,為人間老陳醋壇子,豫懷稷一定會接著對他進行挖苦打擊,而以宋晏林的妖風浪,當也不落下風。但眼前的事態限製了二人的發揮,豫懷稷隻沉沉問他:“我若沒記錯,莫恒是在修史之時,杜撰詆毀先帝,公然親異族,諷前朝,犯下大不敬,才依律例誅他三族?”
宋晏林聽得輕笑出聲,他解下酒囊,往空杯裏倒滿酒。
他舉杯晃一晃:“王爺或許不知,莫恒跟徐恪守是同鄉人,曾比鄰而居,又是同屆科舉出來的。”酒香甘洌,他舉到下,“徐恪守生油,而莫恒為人迂腐,他們理念差得太遠,一直不對付。”
他冷笑搖頭:“兩人暗鬥了一輩子,莫恒比誰都清楚,徐恪守隻有一個兒。”
聯係起阿宿的份,宋瑙腦筋一轉,明白了什麽:“阿宿是他派出去調查的?”
宋晏林點一點頭,之後的一些,也是他拋去臉皮,斷斷續續在阿宿那兒套來的。
莫恒為偽造冊籍,一路打通關係,送宮廷當侍。阿宿的功夫在男子當中都不算差,小皇帝機警,雖沒能近服侍皇後,但晝出夜伏三個月,倒發現點怪事。
逐漸掌握到,皇後經常半夜三更的,獨一人往冷宮裏去。
終有一日,提前藏在梁上,聽見皇後伏在先帝的姝貴妃床頭,笑著喊其娘親。
沒有什麽犯上作,真正給莫家招災的,正是這一聲娘親。
“皇上夠狠,怕事敗,幹脆把莫家一窩端了。”宋晏林一口飲盡杯中酒,“可拔出蘿卜帶出泥,而阿宿就是那底下盤難剔的泥。”
他本以為,他這一說完,豫懷稷會震怒,拒絕聽信,抑或把自己趕出府去。
但豫懷稷並沒有,相反,他連初時的殺意都見不到了,眼底黑黝黝的,捕捉不到任何緒。
宋晏林再去瞧宋瑙,見頭埋得很低,也窺不到神,以至於他無從判斷,他們對帝後兩人之事是持什麽樣的態度。
他低一低眼,又傾斜酒囊,倒了半杯酒。
今日的水沉香約燒出縷的苦味,良久過後,宋瑙方啟,似吸進滿口的苦氣。抬手住酸脹直跳的眼窩:“那你呢,你是怎麽認識的?”
“?哦,你說阿宿啊。”可能酒喝得過急過快,宋晏林麵頰有點燒紅,眼裏帶點不大清醒的微醺,“我早期同莫綺月有婚約,哪知我花名在外,一路從河傳到帝都。莫大小姐不放心我,阿宿來探一探我老底,這便認識了。”
他哼笑:“你看,我這一天天的,到底還是吃了長相出挑的虧。”
可宋瑙笑不出來,冷著眸看他,暗罵道:都什麽時候了,還?死自己算了。
“瑟瑟,大膽點,罵出聲,”忽然,宋晏林懶懶道,“掖在心裏算什麽?”
宋瑙還是沒說話,可以看出,宋晏林自進了這屋起,就自行扣上一副鐵麵罩,他強裝鎮靜,虛假地說笑,努力做出平時的樣子。
須臾,宋晏林坐直子:“我知道,你現在還能忍。”
他著宋瑙,眼複雜,有疚,也有力後的鈍痛:“但我後麵的話,你怕就不能了。”
宋瑙皺眉心,看見他的偽裝在逐步崩塌。
“王爺,阿宿一直想獲取你的助力,我擔心落到皇上手裏,會把你拖下水。”
豫懷稷仍端著一張死人臉,全然有種戲臺給你,我靜靜聽你唱的旁觀之態。反倒是宋瑙,一聽氣炸了,跳起來喊:“王爺跟一點幹係都沒有!”
眼下心中隻有一個詞,是白日裏豫懷稷教的:放狗屁。
“王爺做沒做,跟是否有牽扯,又知道多當年的,這都不重要。”宋晏林閉一閉深凹的雙眼,“重要的是,阿宿怎麽說,皇上又會不會相信。”
他的意思很清楚,除非趕在皇上審問之前救下阿宿,否則阿宿會說些什麽,誰也預料不到。但在宮中劫人,即使是豫懷稷,也並非輕而易舉的,就算僥幸功,可如此一來倒真給人落下把柄,再也擇不幹淨了。
宋瑙氣得說不出話,倏忽之間,聽到近側響起啪啪幾聲,隻見豫懷稷舉起雙手,似笑非笑地連拍數下。
但他沒有表態,鼓完掌,他起向外走去。
宋晏林救人心切,也站起來,想去討個明白答複,但手剛一抬起,便有勁風橫掃而來,將他打回原位,再仰頭時,房門敞開著,豫懷稷已走疾風飛雪中。
宋瑙走得沒那麽快,在宋晏林前立定,失去門板的遮攔,飛雪爭相無序地湧過來,的嗓音也隨之進呼嘯的寒風裏:“不論你跟阿宿怎樣結的,你跟一道……”滿目失,“國公府百餘口人的命,你都不要了是嗎?”
宋晏林苦笑不語,若真能不管不顧了,他也不必日日如油煎火烹,惶惶不可終日。
宋瑙走出幾步遠,相隔幾重雪霧,眺到拐彎的簷廊死角上,豫懷稷的形拔,他右手執傘,靜默地等在凜冽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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