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掙紮怒吼,皇帝將劍移開,陸秋華即刻補上,與幾個侍衛把阿宿困在刀下。
“阿宿姑娘,你這口氣,莫非我記錯了,難道不是你先設計我跟我家娘子的?”
豫懷稷收劍鞘,穿過對峙的人,在一腳一坑印的深雪中走向。他麵上沒有端掉一窩逆賊的釋然,依然同在宮外潛匿時一樣沉冷。
他說:“你忘了,我帶你離宮前,先去見的,是皇上。”
與阿宿以為的不同,豫懷稷從沒在給出的選項裏搖擺,而是直接去找皇帝攤牌。
世人皆賭徒,有人賭錢財,有人賭前程,而他賭的是豫懷謹的一點真心。
他至今都還會記起,幾案上火頭熄滅的鍋子、冷到發酸的酒,以及死一般靜悄悄的暖閣。
豫懷謹坐在高位,眼裏空的,雙掌不停磨膝蓋骨,始終發不出半點回音。
見他這樣,許多東西昭然若揭,但豫懷稷仍在他親口說。
“臣來,是想聽一句實話。”他眼灼灼,摻帶了兄長的威嚴,“不論實為何,未來該如何破局,臣隻想跟皇上商榷,不能由一外人指哪兒打哪兒。”
似沒聽到他的話,豫懷謹依舊雙目失焦,麵上浮出年時才有的張皇無措。
突然間,豫懷謹產生一莫名強烈的衝,他想衝出去,去找陸萬才,抓住其問一問:你不是說,朕上沾的已經洗幹淨了嗎,那為什麽,皇兄還是發現了?
但他仿佛彈不了,隻能渾渾噩噩的,聽豫懷稷一句句地把話拋來。
“臣以為,臣同皇上之間,不應有嫌隙,生死分合都該敞開說……一切之後,皇上若能容下臣,臣就照常來去,倘若容不下……”豫懷稷頓了頓,道,“臣今夜隻前來,把命拍在這大殿上,皇上想要,可盡管拿去。”
“朕不想!”
宛如夢中驚醒,豫懷謹驀然一揚頭,眼神死倔,猶似當年那不知圓,一筋的小皇子。
終於,他張一張口,把多年來做過的決定、造的孽,同時匯報功課一樣,搜腸刮肚地說給他的皇兄聽。可他終歸不再年,在做完一件事後,能得到太妃蒸的糖酪,連闖禍都有皇兄挨打在前,他依然能在太妃宮中蹭到一頓飯。
那時,但凡皇兄在,他萬事不用慌。
豫懷稷是一個節點,是他的人生漸漸有,緩慢轉好的開始。
所以,他做過什麽,天知地知,天下人臣他盡可不懼,但唯獨他的三皇兄,他生怕顯一點破綻。但今夜皇兄問上門來,跟他說生死,談嫌隙,從沒有過的絕在他心口漫溢。
他木然地說著,冤殺莫氏,包庇徐斐,清除掉可能見過徐尚若的宮人,幾乎一件沒落。
“宮中本無八公主,姝貴妃在家鄉懷在先,宮在後。”他輕微失神,“是父皇仗勢強娶的,卻在發現這些後,把們母一關十餘年。”
一截紅燭燃盡了,殿一角忽地暗下去,豫懷稷半張臉落進影中,他越過禿的燭臺去窗外,指節微微屈起,點叩椅背:“皇上,除去這些,臣還有一事求解。”他轉過臉,語氣不住向下沉,“父皇的死,可與你有關?”
這句問話,早在他汶都時,就一梭子打進心裏。先帝是見過徐尚若的,若他健在,皇後本避他不開,而當初先帝駕崩,再到立後冊封,順序巧得如有神助。
可恰恰,豫懷稷不信神佛護,隻信事在人為。
他問得直接,赫然揭開那層遮布,豫懷謹先是掩輕咳,隨後變為急劇幹咳,忽而湧出的眼淚跟隨落,沾蓋在上的一側手掌。他稍稍挪開手,垂目凝視腳下,苦著嗓子說:“父皇的藥方子,我……劃去一服藥引。”
他不再自稱朕,走下九五之尊的位置,回到他原來的份裏去。
“你混賬!”
豫懷稷霍地起,他已然氣得不輕,他可謂懟天懟地長到大的,連昭兮都被他打過手心,豫懷蘇更不在話下,偏就這五弟,他從來沒忍心一下。
但過去有多護,現在便多想摔在地上揍。
“說句大不孝的,父皇子到底如何,外人不知,你還不清楚嗎?”顧不上君臣禮儀,豫懷稷放開罵,“他早被酒掏空一半了,本也沒多年可供他禍禍的,你不能再等一等嗎?”
豫懷謹眼充,低吼道:“我能等,可尚若等不起!”他也站起來,走下高臺,一步一個字,扯出比哭還難看的笑,“父皇準備在尚若及笄那年,把嫁到宮外去,嫁給副都統羅沛。”
豫懷稷愣住。他認識羅沛,羅沛是有點武藝才幹,但他出名的不在這兒。他曾有過三任正妻,皆因他特殊的床笫癖好,打折磨,最終忍不住自戕而亡。除了羅沛的原配,另外兩房續弦都來自貧苦人家,他名聲臭了,凡有點家底的沒人會把兒嫁給他。
去年,這渾球因在軍中犯事,被豫懷稷斬殺示眾。
“太妃心慈,應姝貴妃的請求去找過父皇,但沒用,沒有用,父皇仍執意如此。”
豫懷謹咬牙問:“連太妃的話都不管用,他還會聽誰的?”
恍惚中,豫懷稷似乎可以穿過他們分別兩地的那些年,見一切尚未發生,站在源頭踽踽獨行的小五,在他的眼前,是昭兮遠嫁,平時倚仗的皇兄也在萬裏開外,而太妃都無能為力的局勢,豫懷蘇還小他兩歲,更是指不上。
他是獨自立在荒野中,無人可說,無力可借,隻有靠他自己,去抵將至的黑暗與猛。
他開始謀求先帝信任,一手到前朝,拉幫結派,扶植黨羽,在先帝病重的幾年,逐步把控住朝政。他剝去原來的一張皮,鮮淋漓地長出新的爪牙。
豫懷謹已步到平地,他彎曲雙膝,跪在他三皇兄麵前。
這一幕,他已夢見許多回,他剛想說話,一口腥鹹順著間的奇一齊咳出來。
他全伏在地,殿外響起清晰而急促的踏雪之聲,來人沒等通傳,徑直推門闖進。他稍微撐起,看見徐尚若扔掉傘,在無垠雪地上向他飛奔。
顯然嚇得不輕,慌中,提起門邊橫架在木托上的劍,劍鞘都沒去掉,便力抬高一點。麵向豫懷稷,止不住哭腔地喊:“你別過去!你不許過去!”
而豫懷稷沒有,風拂過他哀傷的眸子,他問向伏地的年輕君王,平溫厚:“皇上,臣頭回考查您的功課,問的是哪一篇,您可還記得?”
豫懷謹怔一怔,恍神半天,他還記得嗎?
是的,他記得。
“君子有九思,君子知仁德。”他喃喃答完,掌心朝上,抬手向徐尚若,“尚若,不可用劍指皇兄,放下來。”
這柄劍子提來吃力,卻也不敢真的放下,見丈夫眉心皺起,正踟躕著,又聽豫懷稷開口說:“我今日去浮屠寺,母妃說,人生一世,骨親,錯過一個一個,要我護好了。”他結滾一滾,嗓中幹,“五弟,那你說,為兄如今,還能護住你嗎?”
話一隨風飄走,隻聽哐當兩聲,劍頭墜地鳴響,再是劍摔砸在地。
徐尚若眼淚奪眶,朝豫懷謹跑去,腳下短短十多步,如同一生的漫漫長路。使盡全力,把的夫君自堅冷的地磚上扶起來。
豫懷謹握住手掌,咽下滿口沫。
但他恢複點氣,麵頰有片縷的紅潤,因著豫懷稷的回護之心,雀躍得像個年。
哪怕他們都明白,這一回,阿宿是外患,他的癆病是憂。
天道回,誰也護他不住。
阿宿收監之前,幾把劍圍圈架頸上。大勢將去,頹然地跪坐在厚雪中。
侍衛將拖起來,即將押往地牢時,豫懷謹揮開陸秋華等人,湊到耳邊,悄聲留下一句私語。他說:“你放心,你沒輸,結局隻是換個方式,但它不會負你所。”
起先,阿宿隻當他在故弄玄虛,臨到末尾了,還不忘戲辱。
當天夜裏,王府外的兵馬如汐退走,街頭巷尾的通緝令也一並撕去。次日早朝,皇帝向朝臣說明原委,歸還豫懷稷被褫奪的兵權封號,他亦在朝堂之上,將自己謀害先帝,做局誣害莫恒,為徐斐掩罪等一串的過往公之於眾。
隻刻意略去徐尚若的部分,稍作模糊理,把莫恒的悲劇歸於暗中知悉了他所犯惡行,才遭到毒殺滅口。他在眾臣驚掉下,還沒回神的當口,下達詔書,因其失德無能,不堪天下大任,痛思己過,將禪位於文親王豫懷蘇。
而這一決斷,是他跟豫懷稷早早商定下的,隻在上朝前半個時辰,簡單知會豫懷蘇。
豫懷蘇驚不小,腦子糟糟的,但出於生存本能,他想先逃出去再捋一捋這些事。然而,皇帝拿過能拍死人的長方鎮尺,遞給豫懷稷,他三哥手持家夥,隔空指一下豫懷蘇的:“你想自己走去登基大典,還是由人抬過去,你考慮清楚。”
豫懷蘇視死如歸,氣地吐出四個字:你行你上。
他三哥果真沒手,鎮尺住他飛過來,頗有廢他命之勢。他剛跳腳躲開,氣到頭頂冒煙,卻聽豫懷謹話音飄忽,同他說:“六弟,你皇嫂有孕了,三個月。”
豫懷蘇愣一下,倏忽想起,三個月以前,恰是皇上開始料理太後母家的時間。
“三皇兄是武將,他隨時要領兵出征,一走好幾年。
“老大老二愚笨弱,難以在帝都同皇兄打配合,小十他們還沒年,不過半大孩子。”
豫懷謹斷斷續續地咳嗽,一小句話要歇三次,說到後頭,氣連連,出些懇切。
“我病氣肺,已無太多時間,你幫一幫五哥,我解吧。”
他近乎兇蠻地齊家,除逆賊,把零零碎碎的,爛進朝廷中去的須,連同周邊腐生生剜去,為的便是這一天,手捧清明河山,還政於來日賢君。
終於,豫懷蘇默然佇立,放在門上的手收回來,不再往外闖。
而這一驚變,似一束電,瞬息傳遍五湖四海,豫懷謹為百姓謾罵的不仁昏君,沒人會去記起他曾有過的功績,提起他時,都道是一弒父殺君的逆子而已。
諸般後續,阿宿聽說時,已是新帝即位。
跟隨的那些人,按過往罪行輕重,大多伏誅,小部分流放充軍。還有的如溫萸一樣分散在各地的暗線,朝廷派出人手,或捉或放,陸續都在清剿當中。
隻有應屬的判罰,始終懸而未決。
在地牢無事可做,閑來想一想這次的行,豫懷稷將他們聚齊,本可以在山上手,估計擔心山中地廣,若逃去幾個,溜到山腳下百姓集中的地方,會引發大。
反思的失敗,想以前,想現在,餘下的大把時間,則都用來想著宋晏林。
以為自己是難逃一死的,卻在某一日,牢房中來了一位年輕男子。
阿宿沒見過他,但他黃棕的便上繡有金龍,旁隨同的太監是曾服侍過豫懷謹的,便明白大半。
陸萬才宣讀聖旨,其中寫著,念及護念舊主,其心可憫,特赦死罪,責令終幽於莫氏老宅,由士兵把守,不可踏出半步,逃則立斬。
阿宿愣一愣神,豫懷蘇拿過聖旨,隨手遞向,徐徐道:“宋晏林說,他願與你同往,他已向朕以命作保,將餘生都留在莫府,一定會看住你的。”
宋晏林是什麽人,他的心太野,他想去大漠看孤煙,計劃往西域走。
他從來閑不住,浪起來比風還自在,一去千萬裏。
他原本應該一生都在路上的,阿宿想著,接過聖旨,笑了一下,眼淚隨笑而出。
阿宿押往圈地的那日,溫萸也來了,換回過去的裝束,靛青褂,腰間別一舊馬鞭。淹沒在沿街的百姓中,間隔無數人,同阿宿遠遠地互一眼,算作送別。
而徐斐也定在這天刑,送完阿宿,溫萸去到菜市口。
年年月月都在盼徐斐死,也許是模擬過太多遍,當真實來臨的一刻,也不過是在麵前又死一回,倒也十分平靜。行刑完畢後,跟人群一起散去,抬步往城門的方向走。
眼見即將要踏出皇城,天空掉落一滴水,拍在麵頰上。
掏出錢袋子,轉準備去買傘,忽然在牆下見到一個人。
幾年的時沒有變去他多,書卷氣滲進五理,生出一張很會說教的臉。
顧邑之牽了一頭黑馬騾,的確如他所言,不減當年俊逸。
烏馱著一胖娃娃,正盯自己不放,依稀聽見,小孩認真地問他爹:“是娘親嗎?”
下一秒,小孩自說自話道:“嗯,是娘親吧。”
這一刻,溫萸並不想問,他為什麽在這兒,來做什麽,準備去哪兒,隻有一瓣懸空多年的心,它漸漸落向的實。
半年之後,豫懷謹病重逝世,隻差一點,沒能挨到孩子出生。
雖有大憾,但他已卸去一生功與過,臨到生命盡頭,他離去得很平和。
他走後,徐尚若搬去浮屠寺,同老太妃結伴,月餘生下一位小公主,眉目像極父親。
豫懷稷把山寺的守衛增加兩,宋瑙則在吃穿用度上格外留心,常挑揀上好的送過去。
眨眼來年春,他們去浮屠寺探歸去,走在下山的石路上,兩人依偎閑談。
“王爺,你往後別對皇上太兇了。”春風吹來山草清香,還有子極為惻的聲兒,“皇上也怪可憐的。”
旁的男人冷笑反問:“可憐?哪個?皇上?嗬。”
可子堅定地說:“為大昭獨一個挨揍上帝位的君王,真的很慘了。”
“……”
山道上許久沒人應答,群鳥撲簌簌飛過幾批,才聽見人聲:
“這麽想來,夫人所言極是。”
他們越走越遠,話頭也換過幾個,緩緩消失在春林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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