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孩兒七月大的時候,金國正值秋風瑟瑟的時節。
這日黃昏,傳膳的時辰將至,我與阿未阿諾從花苑回殿,想來完磐已回辛夷殿等我用膳。
涼月淺泊蒼穹,青黛暮四合。
這宮道兩旁遍植林木,秋風掃來,落葉飄旋,一地金黃。
此地巡視的侍衛較,依稀可見遠侍衛的影。
陡然間,一道黑影從道旁竄出來,舉刀殺來。
我大驚,嚇出一冷汗,阿未和阿諾立即揚聲尖,在我前,“你們是誰?想幹什麽?”
蒙麵黑人不由分說地橫刀砍來,們一邊驚“救命”一邊扶著我後退,閃避攻擊。
可是,後麵又竄出一人,雪鋼刀直劈而來,那刺眼的刀映上眉睫,森寒無比。
阿未和阿諾雖無武藝,卻相當敏捷,扶著我左閃右避,躲過黑人數次毒辣的殺招。
眨眼功夫,我與腹中孩兒經曆了驚險萬分的生死之關。
侍衛聞聲趕來,圍攻黑人,阿未和阿諾扶著我遠遠避開,到了一安全之地,停下來歇息。
們著氣,我也氣如牛,忽然間覺得下有一溫熱湧出,沿著兩流下。
“啊!貴妃見紅了……”阿未驚惶地起來。
“快扶貴妃回去。”阿諾趕忙道,也是驚恐萬狀。
腹部越來越疼,我無力支撐,四肢綿,們立即喚人抬我回殿。
躺在床榻上,我疼得死去活來,完磐守在床邊,握著我的手,目痛憐。
李容疏檢視後,失了以往的從容淡定,“貴妃驚,有早產跡象,陛下,立即傳接生的醫。”
不一會兒,數名醫進殿,為我接生。
我牽住李容疏的袖,有氣無力地祈求道:“不要走……要保住孩子……”
李容疏窘迫得雙頰微紅,為難道:“微臣從未接生過……還是由醫接生吧。”
“貴妃早產非同小可,你不能走,就在一旁看著,若有變數,你立即施救。”完磐的語聲也失了往常的冷靜,“朕要貴妃和孩子都平安!
“微臣領旨。”李容疏拱手,眼神憂切。
有李容疏在,我便安心了。
然後,便是漫長、煎熬的疼痛過程。
醫請完磐出殿等候,他不肯出去,醫再請,他惱怒地喝斥,“朕要看著貴妃,你們務必盡心盡力,若有差池,朕絕不輕饒!”
那種撕裂般的痛,讓我幾乎崩潰。
那種一波又一波的折磨,讓我如墮油鍋。
那種墜不墜的煎熬,一點一滴地蠶食著我的意誌。
所幸,完磐一直陪著我、鼓勵我,所幸,我信賴的李容疏也陪著我,擔憂地看著我。
這是為人母親必須經曆的過程,懷胎,分娩,孩子出示,便是喜悅的時刻。
誰也沒有料到,我為金帝生了一對龍胎。
完磐欣喜若狂,一整日都笑瞇瞇的,合不攏,就連朝上議政也是笑逐開。
初為人父,一舉得到龍兒,其喜悅之自然溢於言表。
因為是雙生兒,又是七月早產,孩兒很脆弱,照料兩個小家夥是頭等大事。
阿未和阿諾被遣去偏殿與娘一起照料皇子公主,李容疏要調養我的子,又要檢視寶寶有何不適之,兩跑,忙得暈頭轉向。
而那兩個黑刺客,經過三日嚴酷的審訊,他們終於招供,說是被貶廢院的徒單氏買兇殺我。
完磐親自審問徒單氏,供認不諱,當夜,被杖斃於廢院。
恨我,我明白,買兇殺我,隻不過是放手一搏、垂死掙紮。
分娩七日後,我神好多了,兩個娘抱著寶寶坐在床前,完磐坐在一旁逗著他們。
我靠躺著,看著兩個寶寶,心中五味雜陳——我終究為完磐生了一雙兒。
實質上是,大宋長公主為金國皇帝誕育子嗣。
寶寶很小很小,繈褓裹,雙眼瞇著,麵目清秀,正看著我們這些陌生的大人。
“湮兒,寶寶的名字我已想好了。”完磐不再逗寶寶玩,含笑對我說。
“什麽名字?”我懶懶地問。
“皇子完豫,公主完縵,你覺得如何?”
“嗯,還不錯。”我讓娘抱寶寶回殿,拉過他的手,“我想求你一事,不知你會不會答應?”
“何事?”他坐在床頭,臂攬抱著我,溫款款。
“我想念爹爹……想讓爹爹看看外孫,好不好?”我懇求道,滿含期盼地看著他。
“我來安排吧,你好好養子。”完磐輕拍著我的手背。
一月後,他派人接父皇到會寧,與我團聚。
我所生養的孩子,父皇自然也喜歡,送了兩個長命鎖給兩個寶寶。
將近兩年未見,父皇更為瘦弱蒼老,臉上細紋頗多,雙目再無以往的神采。
父皇欣地笑著我,“我知道他會待你好的,自我遷往五國城,他就命人暗中照料我,監管我的那些金人也不敢待、打罵我,也算客氣,多虧了他啊。”
心中一熱,完磐竟然暗中做了這麽多事,卻不曾告訴過我。
“爹爹,天冷了,需要什麽,湮兒派人送去。”
“換季了,他總會派人送來所需的日常用,為我打點,湮兒,你不必擔心。”
“爹爹,你再多忍耐一些時日,我會說服他讓你回宋。”
“莫為我費心,爹爹在五國城蠻好,回宋……未必比現在的日子自在。”
我知道,父皇這麽說,隻是讓我安心罷了。
我一定要讓父皇回宋。
父皇忽然苦笑,道:“你大皇兄年紀還輕,總盼著你六哥派人營救他……咳,他太過天真,你六哥又怎會營救他回宋?”
我無言以對,六哥的心思,我總也猜不。
六哥,我為完磐的貴妃快兩年了,你也沒有派人營救我回去。
我輕靠在父皇的臂上,仍像以往那樣依賴他,“爹爹,他要冊封我為皇後,我不想當皇後……我是大宋長公主,怎麽可以當金國皇後?”
“從兒私來說,你嫁給他,無可厚非,是好姻緣;從家國大義來說,你與他有國仇家恨,你當了金國皇後,便為宋人所不齒。”父皇分析的,便是我所顧慮的。
“爹爹,湮兒該怎麽辦?拒絕他嗎?”
“爹爹無法為你做主,湮兒,你不是小姑娘了,要自己權衡。”父皇溫和道,“若你覺得能夠拒絕他,便拒絕封;若你覺得抗拒也是無濟於事,又何必白費力氣?”
“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這麽說,隻是讓父皇不再為我擔心,我的事,他真的無能為力。
前皇後徒單氏被廢半載,宗室大臣紛紛上奏及早冊後,完磐一直著不表。
前些日子,他擁著我說:“湮兒,俗語說,母憑子貴,你一胎雙生,貴不可言,皇後之位非你莫屬。”
聞言,我心起伏,卻克製著心的激,沒有表態。
我被封為金國皇後,雖是頂著趙玉絡的份,可六哥還是會知道。
在金國,我不再是大宋長公主,而是被擄至金國的宋宗室趙玉絡,饒是如此,我仍然擔心宋人會知曉金帝完磐的皇後是南歸的大宋長公主趙飛湮。
我真的不想為他的皇後,若是封,我會更加難過,兒私與國恨家仇就像兩隻無形的手拉扯著我,似要撕裂我的子。
我應該怎麽辦?接還是不接?
當夜,完磐又提起冊後一事。
歡後,他慵然闔目,手指輕著我的腮,“湮兒,我已選定冊後大典的吉日,冊封那日的皇後宮裝不日送來,你瞧瞧是否需要改。”
心中糾結,我沉著,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應。
他察覺我的異樣,問道:“怎麽了?”
我想了想,轉麵對著他,誠摯道:“阿磐,我隻想當你的妻,於我來說,名分本不重要。”
他溫存地笑,“於我來說,你便是給你最好的、給你這個世間最尊貴的一切,名分,地位,財帛,以及我毫無保留的。”
抗拒的心立時了,我心中滾熱,“得到你的,我已滿足。”
完磐捧著我的臉,輕吻我的角,“不許你拒絕。”
“可是,我……”
“我知道你在顧慮什麽。”他凝視我的眼,眸微變,“你擔心宋人知道金國皇後是大宋長公主趙飛湮後會辱罵你、鄙薄你,可是你別忘了,在宋人眼中,金國貴妃和皇後是趙玉絡,不是趙飛湮。”
“阿磐,其實我不擔心這些,我隻是……”我停頓片刻才道,“隻是過不了自己這一關,父兄和宋宗室數百人被囚在五國城,我卻為你的皇後,榮華富貴,你教我如何安心?教我如何說服自己接你的冊封?若你的父兄被大宋所囚,你封為大宋駙馬,你會不會覺得恥辱?會不會覺得難堪?”
“我明白了。”完磐意興闌珊地說道,靜默良久才又道,“湮兒,你我走了六年才走到一起,相守才兩年,隻有封你為皇後,我才能安心,才覺得你是我真正的妻。”
“阿磐……”
“你不封,朝臣便會日複一日地上奏,要我冊後。他們不會提議冊封你為後,他們屬意的是金國諸姓貴族。假若你不當皇後,就會再出現另一個徒單皇後,這是你願意看見的嗎?”
我無言以對。
他說的對,我不接冊封,便有另一個徒單皇後出現,威脅我們的。
準備好的說辭在心中醞釀許久,我終於道:“我隻想為你唯一的妻,不想有別的子夾在我們中間……阿磐,我可以為你的皇後,你可以答應我一事麽?”
完磐道:“你說。”
我張得手足微,“阿磐,你是皇帝,你可以讓爹爹回宋的,是不是?爹爹年事已高,子每況愈下,不住北國的風霜寒雪,再待在五國城,我怕爹爹……有朝一日會突然離開我。”
說至此,淚水迷蒙了雙眼。
他眉盯著我,眸犀利,不發一言。
我抹了眼淚,心傷道:“我知道你不會答應的……爹爹從未想過回宋,也說六哥不會希他南歸,還勸我不必花費心思,可是,為子者,看著他日漸憔悴蒼老,我很難過……”
“你爹爹倒是想得通。”他溫一歎,“你六哥確實不希你爹爹和大哥南歸,也不會設法營救他們回宋。”
“為什麽?”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說得這般篤定。
“你六哥是皇帝,我也是皇帝,他的心思,我一清二楚。凡是對皇位有威脅的人,古來帝王者都不會允許他們的存在。”完磐所說的確是實,“你爹爹和大哥一旦南歸,便會危及你六哥的皇位。”
“爹爹是太上皇,怎會危及六哥?大哥嘛……六哥即位於家國危難之際,名正言順,那些大臣擁戴有功,自然以六哥為尊,不會轉而擁戴大哥。”
他失笑,耐心道:“你爹爹禪位於你大哥,可以說,大宋亡在你大哥之中;假若你爹爹回宋,宋金戰事吃,屢戰屢敗,你六哥東躲西藏,狼狽不堪,便會有老臣覺得你六哥無力挽救大宋,於家國毫無建樹,這時,他們便會念及你爹爹,大有可能擁護你爹爹臨朝主政。”
他分析得似乎有道理,含笑道:“從古至今,曆朝曆代都是嫡長子繼承皇位,如果你大哥回宋,靖康朝的臣屬便會興風作浪,危及你六哥的皇位。一山難容二虎,一朝不容二帝,大宋就會起訌,手足相殘,禍起蕭牆。”
是啊,為什麽我沒想到這些?
完磐的嗓音很醇厚,有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你六哥不再是以往的康王,而是大宋之主,顧慮的是大宋國勢,更顧慮皇位,他不會允許威脅皇位的人回宋。”
“可是,說不定爹爹、大哥不會和六哥爭。”
“萬一會呢?”他笑,“任何一個帝王都不會搏一個萬一,你六哥也不會搏一個萬一。”
我想起李容疏與葉梓翔在海上舟說過的話,六哥被完宗旺派出的金兵追殺過,從此畏懼金兵,因此,六哥並無營救父皇、大皇兄和我之心。如今看來,這隻是最表麵的原因。更深層次的原因,是皇位,是九五之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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