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二哥文武雙全、學識淵博、才華橫溢,我是一個野丫頭,不擅詩詞歌賦,不懂琴棋書畫,不會彈琴瑟,更不會引經據典,看得懂字,會一些淺顯的詩賦罷了,別無它技。宋帝喜歡通文墨、懂詩賦的子,便請了兩個學識淵博的先生專為為我講課授業,因此,每日早上授課半個時辰、習字一個時辰,午後聽講一個時辰。
授課的地方在資善堂,這是我要求的。宋帝本不答應,說那是皇子讀書之,另外給我安排書閣。我說,在資善堂聽講、習字,可與皇兄作伴,不至於那麽悶,還可以近水樓臺先得月,若有不懂、不解之,便可及時問他,有什麽不好?
磨了好久,宋帝才應允。
於是,每日都在資善堂用功,一個老師教授詩詞歌賦,另一個老師教授文史典故。宋帝說,雖然我開蒙晚,不過事在人為,隻要下苦功學習,為時不晚。還說,一個月後題考,看我有沒有用心聽講、用心學習。
聽講、習字、看書,雖然枯燥乏味,卻也可以增進學識、知曉文史,有朝一日,我就可以和大哥、二哥詩頌賦、談文論史,就不會隻有聽的份兒,屆時,大哥一定會對我刮目相看。
想到也許會有這一日,我就拚命地學習,不恥下問。
一個月後,宋帝駕臨資善堂,說要考考我,看我有沒有長進。
他筆直地坐著,冠玉似的臉龐微微低著,一邊飲茶一邊聽兩個老師回稟這個月給我講授了什麽。我張得手心出汗,看向站在左側的二哥,忐忑不安。
趙璦眨眨眼,示意我放鬆點兒,還教我舒緩緒,深深吸氣、緩緩呼氣。我照著他的樣子深深吸氣、緩緩呼氣,果然好了一點。
“瀾兒,老師說教你《詩三百》,會背了嗎?”宋帝平和地問,似乎盡量不給我力。
“兒臣就背那首《月出》吧。”
他點點頭,我就清聲背誦起來。《詩三百》中,自然是《月出》一詩最為滾瓜爛。
趙璦的目溫熱得有點怪異,兩個老師嘉許地頷首,宋帝則是風平浪靜,不置好壞。背完後,我等著他的品評,他沒說我背得如何,“再背一首其他的,前唐七絕吧。”
我道:“父皇,兒臣更喜歡本朝的詞篇,因為從形製上看,本朝詞篇不若五言、七絕那般,每句必須字數一樣多。本朝詞作中,長短相間,雖有一定的形製與要求,卻自由許多。”
宋帝含笑瞪我,“朕就知道,你不喜拘束,喜歡自由自在,也罷,背一首詞吧。”
我眉弄眼地笑,清了清嗓子,以抑揚頓挫的音調朗誦柳三變的《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紅衰翠減,苒苒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故鄉渺邈,歸思難收。歎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甬,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幹,正恁凝愁。
完畢後,二哥和兩個老師皆點頭稱讚,宋帝卻冷著臉道:“背一兩首詩篇、詞作,是最基本的功夫,隻能說你用了點心思。”
我抿道:“兒臣定當更加用心、加倍努力。”
“什麽時候將《詩三百》和曆代詩篇背得滾瓜爛,才算真正下了苦功。”他的目銳利了些,直人心,“現在朕給你出兩道題,你回答得好,朕答應你一件事。”
“父皇盡管出題,不過若是老師從未講過的文史典故,兒臣是萬萬答不上來的。”
“你這鬼靈。”宋帝冷哼一記,愉悅地笑起來,問道,“戰國時期,秦趙相爭,在長平一役中,秦國大將白起大破紙上談兵的趙括,坑殺趙國降卒四十萬。僅是坑殺降卒四十萬這一事,你覺得是對是錯?有何看法?”
長平一役,講授文史典故的老師詳細地講解過,但並未講過坑殺四十萬士卒這事件本是對是錯,我也從未想過,此時要我回答這個問題,真真無從說起。
想了又想,斟酌又斟酌,我咬著,心神略定,大膽道:“兒臣以為,要從兩個方麵來分析。若兒臣是趙人,必定覺得秦將坑殺降卒四十萬過於殘暴、狠毒,有違天道。若兒臣是秦人,是秦兵,兒臣以為,如何置四十萬趙國降卒是一個大大的難題。其一,趙兵相當驍勇,放他們回去是萬萬不能,隻恐養虎為患;其二,趙國民風彪悍,四十萬之多,難以駕馭,秦軍難以控製,也許會日久生變。既不能留,也不能收為己用,便隻能殺掉,以絕後患。坑殺後,還能起到震懾之效。因此,對秦國而言,殺,是最好的選擇。”
講授文史的老師道:“微臣並無教過公主這些,公主對文史所知甚,卻分析得極好,新鮮別致,自一家之言。”
趙璦也用驚異的目看我,好像看一個怪。
宋帝麵頗沉,仿佛並不滿意我的長篇大論,又好像覺得我的分析完全是錯的。
我的心七上八下,是不是說錯了?
靜默半晌,終於,他問:“照你這麽說,若你是秦將白起,你也會坑殺四十萬趙軍?”
“兒臣隻是弱質流,哪有調兵遣將、安邦定國之能?兒臣隻是就事論事,胡言語罷了,父皇見笑了。”我嚇得心提到了嗓子眼,背上冷汗涔涔。
“秦軍乃虎狼之師,你以為,大宋將士如何?”宋帝又問,目冷沉。
“兒臣從未見過我宋將士軍威,不知軍紀、軍威如何。”
“與金兵相較呢?”
“素聞金兵驍勇善戰,弓馬騎尤佳,旁的,兒臣不知。”我謹慎地回答,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問起宋兵、金兵,不知道他對我方才的回答是不是很生氣。
宋帝緩緩地飲茶,麵上不顯喜惡,問:“璦兒,你以為瀾兒的見解如何?”
趙璦侃侃而談:“兒臣以為,秦將白起坑殺四十萬趙卒,皇妹之言條理清晰,可謂新鮮別致,可一家之言,兒臣亦自愧不如。”
宋帝站起來,俊白的臉龐慢慢綻開一朵燦爛的微笑,“朕也覺得瀾兒的分析可一家之言。學文史便能有此新鮮別致的見解,孺子可教,朽木可雕。”他輕拍著我的肩,傾在我耳畔道,“你娘巾幗不讓須眉,在敵軍麵前毫無懼,可謂中豪傑。你有你娘的風範,好好用功,會有大出息的。”
我鬆了一口氣,頷首。
娘親是中豪傑嗎?娘親曾經在軍中效力、抵抗金兵嗎?
他吩咐兩個老師用心講授,多花點兒心思教導我,然後就走了。
待下堂後,趙璦對我豎起大拇指,“皇妹,為兄佩服你的見解。”
“二哥,別取笑我了,那會兒父皇的麵那麽難看,我都嚇死了。”私下裏,我總是他“二哥”。我趴在案上,覺腦子裏滿滿當當的,什麽東西都裝不下了,隻想什麽都不想,徹底放鬆。
“我原也以為父皇不讚同你的見解。”
“為什麽?”
“秦軍乃虎狼之師,坑殺四十萬趙卒,自然是太過殘暴。也許父皇想起當年的靖康之難,金兵也如秦軍那般殘暴不仁、燒殺搶掠。”趙璦說起二十幾年前大宋遭遇的國變,俊眸灼亮,似有兩團火焰在燒。
因此,宋帝以為我讚同秦將白起的做法,怒從心起。假若我是他,金兵亡了我的家國,我也會痛恨金兵,恨得咬牙切齒。但是,後來他為什麽又讚同我的見解呢?
我問:“對了,二哥,我娘在靖康之難中經曆了什麽,你知道嗎?”
他搖頭,“當年我還小,不知道你娘在金國發生了什麽,北歸後發生的事,我也不太清楚。這些年,無論是宮中,還是朝野上下,父皇明令止談及寧國長公主。若有提及者,一律死!”
為了不讓人再提及沁福帝姬、寧國長公主,忘記此人的存在,宋帝徹徹底底地抹去的一切,自己卻做不到,心心念念的都是。
這日,下堂後,我不想回沁殿,就坐在碧池邊的大石上,看著枯萎的落葉飄浮在碧水上,一漾一漾的,看著碧池四周的林木、花卉凋零荒蕪的冬景。
紅凋岸蓼,翠減汀蘋,目淒。時值十月,冬寒越來越盛,冷風越來越,花事再繽紛、再花團錦簇的苑囿也變得蕭條肅殺,落葉與飛屑隨風飄,曾經綠意鬱鬱的枝頭變得禿禿的,枝椏遒勁,向霾的天空展。
懷瑜本是陪著我的,眼見寒風吹得,我上又穿得單薄,就說回沁殿取鬥篷。
我撿了幾塊小石子,彎著,用力地擲出,小石子著水麵飛過去,了三次水麵才沉下去。
連續擲了四塊小石子,可惜很快就都沉下去了,若是薄薄的瓦片,一定可以飛遠一些。
“野丫頭就是野丫頭,竟然玩這種低賤的遊戲。”後傳來一道流裏流氣的聲音,冷嘲熱諷。
我立即轉過,但見一個穿錦、外罩披風的年輕公子走過來。此人二十出頭,有點麵,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不過,從他的服上看,此人不是宗室親眷便是朝中重臣的子孫。
他我野丫頭?
那麽,他必定知道我是沁寧公主,而且對我相當不敬,可見此人大有來頭。
“我知道你是誰。”他站在我麵前,輕佻的笑容令人憎惡,“你是沁寧公主,至於我是誰,你一定不知道,也猜不出來。”
“你是……”我打量著他,比二哥壯的子穿著純白流水紋錦袍,披風上繡著宗親才能用的紋飾,麵目清秀,眉宇間略有輕浮之,“你是恩平郡王趙璩。”
“你如何猜到的?”趙璩的麵上略有訝異之。
紫宸殿的酒宴上,二哥的宴席下首是恩平郡王,隻不過我沒有多加留意,記不清他的容貌。此時仔細想來,有點印象而已。不過,我沒有這麽說,隻道:“郡王自由出宮後苑,又穿著這樣金貴的袍,不是宗室親眷就是朝中要臣的子孫。再者,郡王認得我,又這般灑不羈、不拘小節,自然是宗室親眷。在父皇選育於宮的宗室子侄中,以恩平郡王和普安郡王最得聖眷,閣下自然是恩平郡王。”
他拊掌一笑,“人人都道沁寧公主活潑機靈、能言善辯,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我但笑不語,暗自思忖著。懷瑾、懷瑜說過,趙璩和二哥一樣,是太祖七世孫,七歲時被選宮,賜名“璩”,由當時位分僅為才人的吳皇後育。雖然他比二哥小三歲,卻比二哥老道許多,伶牙俐齒,能說會道,將宮中一眾妃嬪、皇太後和宋帝哄得笑逐開,表麵文章做得極為出。
趙璩一直盯著我,目閃亮,“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討厭他大膽、放肆的目,回敬道:“在玩低賤遊戲呀,郡王應該要出宮了吧。”
“原來咱們的沁寧公主是個記仇的姑娘。”他誇張地大笑起來,裝模作樣地抱拳道,“算我說錯話了,小生向公主賠不是。”
“罷了,我先行一步,郡王自便。”直覺這人不像二哥心地仁厚,我不想與他羅嗦。
“且慢!”他迅速地出兩步,臂攔住我的去路,“公主,不急不急。”
他是郡王,我是公主,名分比他高,他阻攔我,實在無禮,是以下犯上。
我的臉冷下來,沒好氣地問:“郡王還有什麽事嗎?”
趙璩從袍中取出一包東西,笑瞇瞇道:“方才皇祖母賞了我一顆不久前進貢的夜明珠,我便借‘珠’獻佛,請公主妹妹一同欣賞,如何?”
公主妹妹?誰跟你是兄妹?
他的笑容很輕浮,令人厭憎,不過,他一句“皇祖母”值得玩味。二哥稱皇太後為“太後”,他卻皇太後為“皇祖母”,可見皇太後對他的喜歡與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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