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樂師叔,要死了?”
驟聞這變故,陶潛不由自主也是驚訝。
怎這般突兀?
據他先前所知,酒道人那次以發覆面,愧而走后,應該是提前了絕仙群島,準備要參與萬仙大會的絕爭,以求一線生機。
雖然那時陶潛也瞧出李長樂上狀況極不好,但距離徹底殞命卻還有一段距離。
如今即將死道消,必定是中間又出了什麼變故。
陶潛心底生出這猜測時,那呼喚也終于由虛轉實,一道從遠來的邪異畫面映他的腦海:
絕仙域某,一座純粹由巨尸骸形的大島。
就在此刻,那巨骨架中竟有著一條五彩斑斕的大魚,只是這魚已腐爛得不模樣,周上下都被腥臭云霧包裹著。
若是尋常人瞧見,便是隔著遙遠距離也照樣要被污染。
而落在陶潛眼眸,卻看出另一番景來。
那腐爛大魚的軀并無大問題,雖然異化墮落,但仍能自控。
真正致命的,是魂靈。
酒道人李長樂那同樣異化的腐爛靈魂,其口部,正被一只巨大魚鉤勾著,那魚鉤連接著魚線,通往虛空不知何。
雖暫時未有巨力襲來,但那魚鉤不時上提,傷口,使得李長樂魂魄發出痛苦哀嚎,只得瘋狂掙扎,避免自己被輕而易舉釣走。
可越是掙扎,越是痛苦。
“他的魂魄徹底被魚鉤勾住,隨時可能會被釣走。”
“此時正借助另一位師長尸骸以及法庇護自己,只可惜那魚鉤要釣走的是他魂靈,多數防護都無意義。”
“果然如志述所說,即將殞命。”
陶潛生出判斷,正在那殼中,已顯出本相的酒師叔李長樂,也在此時遙遙看向陶潛。
盡管兩人相隔甚遠,可此時陶潛只那景象就在眼前。
清晰可見!
好似只要他愿意,探手就能替酒師叔取下魚鉤,解他痛苦。
可惜,虛妄而已。
陶潛與李長樂對視,后者眸中,是完全無法遮掩的痛苦、懊悔與不甘。
但最終,全部化作一種認命后的落寞。
只聽一道幽幽嘆息,李長樂的聲音鉆陶潛耳中:
“陶師侄,莫要驚慌,師叔喚你并不是要如何。”
“到達這般境地,我的命早早落他人之手,我這殘魂,也早已被擺上砧板,縱然此時你愿意助我,一切也是來不及了。”
“師叔這一生可說是眾叛親離,如今瀕死,既無好友,也無親人,只不愿意孤零零死去,這才念遙遙呼喚師侄,只求有一人陪著罷了。”
“若師侄有甚想知曉的,也可問我,知無不答。”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師侄信我一信。”
這幾句響起,頓時陶潛就到了一種極度悲涼的氣息。
李長樂好歹也是一位玄境強者,此時展現出的心境,卻是比凡俗世界將死的老人還要差。
他一邊說著,一邊流淌眼淚。
只是異化嚴重,從腐爛魚眼睛里淌出的,赫然也是粘稠的膿。
畫面,既悲涼又惡心。
陶潛眉頭微皺,并未第一時間切斷那喚神法。
隔著這般遠,他還有玉凈瓶在手。
唯一要警惕的,是李長樂引他前去那島。
不過陶潛心底倒是的確有些問題,想問問這位人生經歷異常富,但結局也很是悲慘的師叔。
想了想后,陶潛開口道:
“師叔作為靈寶宗長老,如今遭外人謀害,為何不求助宗主大人,或是老祖們?”
“難道那魚鉤主人,勢力比我們靈寶宗還強?”
聽得陶潛此問,李長樂流淚更是洶涌。
惡臭且有著腐蝕的膿,將那殼骨架腐蝕的斑斑點點,漆黑。
隨后,陶潛聽到了稍顯意外的答案。
“師侄誤會了,非是宗門不愿救我,實是我咎由自取罷了。”
“我算是帶藝投師,拜的一位二代老祖,門時,吾師知曉我這一修為,神通手段皆因修煉仙魚訣而得來,便勸我全部舍棄,他愿親自與魚鉤主人相商,解我過去因果。”
“可我……我自生貪婪,道心不堅,不舍白白得來的修為和神通,加之有所依仗,竟是拒了吾師。”
這段話耳,陶潛面上也是不由自主出訝。
站在大多數人的角度上,只怕都很難理解李長樂的選擇。
便是連林小花都知曉,仙魚訣不是好功法,雖然可白嫖,但恐怖的大代價都在后頭藏著。
按照凡俗世界的說法,修煉仙魚訣,某種程度上就是去借高利貸。
先前他都中套了,好不容易抱上大,有二代祖師愿意出手替你解套,這種千載難逢的好事,誰能拒絕?
李長樂,他就拒絕了。
這位酒師叔雖然看起來極不靠譜,但不至于這般短視。
顯然問題出在他所謂的“倚仗”上,也不知是何,或者何種緣由,能讓他自信可以一直白嫖下去?
陶潛雖然沒問出來,但李長樂也猜到陶潛想法。
畢竟將死,有什麼,到此時也不重要了。
便沒有賣關子,直接答道:
“師侄你也曾修《仙魚訣》,想必知曉在那魚塘中,只要你不被魚鉤勾走,一切好皆可白白取來,無需任何代價。”
“其余同修,千方百計也做不到這點,我卻不同。”
“我有一寶喚作【天心離魂圭】,此寶正好可解那仙魚龍鉤,不論那鉤上有多香餌,我皆來者不拒,每每要被釣走時,此寶便會自躍出,替我解了那魚鉤。”
“正是有此寶,我才可在短時間得大好,逍遙自在多年。”
“只可惜,修行之事怎可能如此簡單,代價必是有的,延后不付,累積多年再襲來時,我已是不論如何都支付不起了,死道消,一切了賬。”
說到這里時,李長樂似乎來了談。
臨死前特有的絮絮叨叨,出現在他上。
不待陶潛發問,他自顧自的講述起了自己的生平:
“說起來我李長樂這一生也足夠快活了,生于帝王之家,繼位時原也想做個明君,只可惜我著實無那本事,辛辛苦苦,兢兢業業十幾年,倒是把長生天朝折騰的愈加凄慘,祖宗基業被我敗了個干凈。”
“后來轉了念頭,做個昏君,這我倒是得心應手。”
“只可惜,很快皇位也丟了,得祖宗保佑我沒死,又轉而去修行。”
“福緣運道也極好,得了寶貝,好諸多,還能拜靈寶宗……若我不貪就好了,若我道心堅韌些就好了。”
“師侄你可知曉,吾師對我雖很是失,但在轉世前仍舊給我留下了些許保命手段,若我能拒了那些極樂之事,日夜勤修,那仙魚訣主人也未必就能奈何得了我。”
“我李長樂,真個是可悲啊。”
許是因為李長樂所修功法,也或許是因為他的修為境界。
他描述這些時,陶潛頗為同。
寥寥數語,勾勒出了一個曾當過皇帝,運氣極好,但道心不堅的修士一生際遇。
雖然在一些細節,李長樂未多說。
但陶潛也能聽出,其實這位酒師叔也不是沒有生機。
相反,他有多次保住自己道途與命的機會。
但每一次,他都沒能抓住。
落得如今這般境地,的確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陶潛聽罷,面上毫無異,作為后輩弟子他顯然不能去評價李長樂。
只是出正常弟子會有的反應,想了想后,又問道:
“師叔可知這魚鉤主人究竟為何方神圣?”
“縱然師叔賒欠過多,如今他要在這靈寶山門取走師叔魂魄,宗門真會視若無睹?”
話音落下時,陶潛對上了一雙滿是落寞、惆悵的腐爛魚眼。
他的魂魄似已沒了多余力,掙扎力度也漸漸微弱。
“師侄不用再打聽,魚鉤主人份,師叔若是真告訴你,反而是害了你。”
“你只需知曉,單單只他一人,實力便在你師之上。”
“可偏偏他也是有出的……我們靈寶宗,的確是修行界中一方霸主,但遠遠達不到無敵的程度。”
“我欠下因果那般多,宗門與吾師助我多次,除卻我一死可解因果外,再無他法了。”
“凡俗世界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雖簡單卻是至理。”
說到這里時,陶潛已清晰可見。
李長樂的魂魄,正一點一點,被拉扯著要離那五彩斑斕的腐爛大魚軀。
他也知自己結局,也無力再反抗。
只是仍舊用虛弱聲音,對陶潛道:
“我李長樂的時辰到了,辛苦師侄聽我這將死之人絮叨。本該贈你些好,可惜我一家都被我自己敗。”
“也罷,便送你幾句話吧。”
“師侄你且記住,修行必有代價,莫要輕信便宜白得之事,須知香餌之下,必有銛鉤。”
“另外修行不可貪多貪快,定要將道基筑好,才可勇猛進。”
“你正是最關鍵的筑基境,當年我便是在此境,損了道基才淪落至此。”
“不過想來我那多寶師兄與云華師姐,早已為你準備好了最上品的外錘煉之法,必是那以天地為爐,造化為工,萬為薪……”
當李長樂說到這里,陶潛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去了。
他門后,師尊只讓他等真傳大會,等待祖師傳法。
筑基境后面的法門,一丁點也沒給。
陶潛也是猜測,既然不給,顯然是便宜師尊有什麼特殊安排。
只是沒想到,會忽然遭李長樂的泄……那幾句所謂最上品外錘煉法,讓陶潛下意識就認真聽。
剛一聽完,陶潛親眼看著李長樂魂魄被那魚鉤釣出了本相軀。
隨著五彩斑斕的扭曲輝閃過,喚神法也正式中斷。
也在那一刻,陶潛聽到李長樂最后的微弱言:
“師侄既也修了《仙魚訣》,或許未來某日用得上這天心離魂圭。”
“此寶,便贈予你了。”
“師叔去也!”
那四字落下,陶潛耳邊驟然聽到呼嘯聲。
眨眼間,就見前方一道虹從極遙遠之地激而來。
以陶潛目力,瞬間看清。
那虹赫然是一枚斑駁古老,沁滿各種彩的玉圭。
其形制,其氣息,充斥著一種前古至寶的覺。
似乎正是由于陶潛也曾修煉過“仙魚訣”,在看到這玉圭第一眼時,便生出了一種占有。
加上他注意力,還沉浸在那奇妙的外錘煉法之上。
按照常理,陶潛該是會手將這玉圭接住。
畢竟之前李長樂對此寶,有過詳細描述。
從效用來看,堪稱逆天。
白嫖至寶!
至對于修煉了仙魚訣的人而言,可說是無上神。
陶潛即便心有顧忌,也應該先接過來,先行知探查一二再做打算。
可是陶潛卻并未如此做,盯著那激來的玉圭,幽幽一嘆后,忽而冷笑道:
“李長樂師叔未免太小瞧我陶潛了,此縱有千般好,萬般妙,有你這前車之鑒,我又如何消得起?”
話音剛出,陶潛立即念。
靈寶玉凈瓶自飛出,瓶口一道無垢仙水化作箭矢激而出,正好迎上那玉圭。
二者相撞,直接將玉圭來勢擊停。
陶潛猶嫌不過癮,又并指劍,凝出一道許久未用過的無我劍意遙遙劈了上去。
只聽“當啷”一聲,那玉圭似知到陶潛心意。
未再靠近,而是隨著劍意之勢,往那殼大島倒飛回去。
……
數個呼吸后,靈島。
已被那虛空魚鉤徹底釣出本的李長樂魂魄,劇烈掙扎中,正好瞧見倒飛回來的天心離魂圭。
初始,李長樂眸中出無比濃烈的失之。
繼而,是絕,是怨毒,是極致的不甘。
“失敗了,連轉世的機會都沒有了啊。”
“怎會如此?”
“世上竟有這般道心堅韌之人?連可白得的至寶都不要?”
“這般人的存在,愈發襯得我李長樂可悲可憐了,哈哈哈……”
呢喃中,李長樂的魂魄忽然又大笑起來。
絕與不甘一掃而空,轉而變另一種復雜的神。
他那腐爛魚頭猛地昂起,目仿佛可以順著魚鉤魚線,看到那不知名的虛空深,那一道正握著釣竿,悠閑垂釣的不可名狀的影。
他徹底放棄了掙扎,好似一條真正的死魚般。
只是魂魄深,李長樂正在大笑嘶吼:
“好,太好了。”
“皇爺爺你曾豪言:世間生靈一旦修了仙魚訣,那便一生都是你塘中之魚,不論如何都離不得。”
“我李長樂真的很想看看,你最后能不能將我這有趣師侄也釣上來?”
“可惜,可惜啊,我看不到了。”
笑至最后,他這最后一心氣也無了。
那魂魄,好似徹底腐爛死去般,真正是了無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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