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尚書房。
宿酈附在謝昶耳邊,將探聽來的消息一一上報。
謝昶面微冷,轉而繼續對側的九皇子說道:“將這副字帖寫好,我若不在,也可請馮大監指點一二,明白了嗎?”
九皇子認認真真地點頭:“明白了。”
次日下朝之后,晏明帝考查完九皇子的功課,讓馮永將人送回尚書房。
路上九皇子謹記謝昶的代,將寫完的字帖遞給馮永瞧,“父皇和謝閣老都說大監書法造詣深,大監覺得,我的字比之從前可有長進?如需改進,該從何著手?”
馮永含笑俯:“小殿下折煞老奴了,殿下有謝閣老這樣的良師,何須老奴提點呢?”
九皇子不肯罷休:“大監的字連父皇都盛贊,定然不同凡響,謝閣老今日又不在尚書房,大監就幫我看看吧!”
馮永拗不過,只好接過來瞧,可那紙面上的字跡甫一撞眼眸,馮永當即嚇得面煞白,渾哆嗦,險些將手中的紙卷丟出去。
九皇子烏黑的眼眸瞧著他:“大監,你怎麼了?”
馮永渾發冷,腔一口氣順不上來,攥著一沓紙頁抵著口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嚨都生了氣,他用巾帕抵著,目垂下,瞧見帕面的跡,他拳頭握,死死地收了手掌。
九皇子也嚇得不輕,趕忙手去扶他:“大監,你究竟怎麼了?若是不適,我可自行回尚書房的。”
馮永直待咳停下來,才緩緩擺了擺手,歇了口氣才道:“殿下寫得很好,老奴沒事,先送殿下回去吧。”
他渾濁的雙目抬起來,遠的飛檐鴟吻都像飄著腥氣,晚秋涼風吹拂著背脊,寒意從腳底直竄天靈蓋。
到這個地步,馮永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那字帖上的筆跡,即便是燒灰他都認得,正是十八年前老安定侯之子、陜西三邊總督蕭顯豫的筆跡。
馮永在前行走,自然知曉謝昶有意重查當年蕭家勾結外邦一案,連九皇子都被拿來試探他,可見謝昶已經查到了他的上。
方才他一時急,出破綻,恐怕這紫城藏在暗無數暗樁已經將他的失態盡收眼底。
馮永腳步虛浮,一深一淺地踩在紫城冰冷的石磚上。
夜間輾轉難眠,腦海中浮現出的居然不是當年犯下的罪孽。
而是璧月。
剛進宮時,璧月還是儲秀宮負責外殿雜掃的小宮,他那時已在用監做事,遇上個同鄉,難免照顧些,只是生怯弱,別說是將來要封貴人的秀,就是儲秀宮隨隨便便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大丫鬟都能欺負到頭上來。
那日儲秀宮臺階的石磚裂開,一位秀路過時險些摔倒,左右找不到能出氣的人,就拎過去賞了頓鞭子。那日也沒忘了他們之間的約定,抱膝蜷在宮墻下哆哆嗦嗦地將做好的餅遞給他,出的一截細瘦手腕上布滿鞭痕,瞧得他心痛不已。
他沒什麼本事,即便讀過書,會寫字,有幸用監掌管書籍畫扇,可也只比最下等的奴才境好一些,幫不到什麼,也沒有渠道能提攜一個小小宮。
他想了很久,蹲在前道:“璧月,你想不想讀書,學寫字?”
宮大多是貧苦人家出,會寫字的不多,但只要讀過書,基本就能擺外院打雜的差事,比人人都能打罵欺凌的使宮定然要上一個臺階。
璧月淚眼盈盈地著他,點點頭。
從那以后,不論寒暑,他每日都出時間來教讀書寫字,璧月很用功,冬日滿手凍瘡的時候也能咬牙堅持,一筆一劃地完他給的字帖。ĴŚǦ
后來他升了典簿,因在宮中人緣不錯,也有了小小的話語權,便向尚宮局的司記舉薦了,璧月這才得以擺儲秀宮的使丫鬟份,跟在司記邊打理宮中諸司的簿書,不會再挨打,不會再盡欺凌。
璧月在無人的宮墻下,悄悄地抱了他一下。
小小的、表達激的舉,卻是他頭一回,到特權的滋味,也是頭一回,對生出不該有的人。
日子就這麼細水流長地過下去就很好,直到后來璧月跑來告訴他,說爹娘替說了門親,那人是京衛司的吏目,人長得高大英俊,待出宮就要親了。
心被剜空了一塊,深深的無力席卷而來,幾乎將他整個人吞噬。
自然,姑娘在宮中做了史、有了出息,家里也跟著揚眉吐氣,能說到不錯的人家。
他能做的,唯有祝福。
不然呢?大好年華的姑娘,難不陪他這閹人在深宮老死?
那時太子與懷王一黨水火不容,太子又因賢名在外,深為元嘉帝忌憚,而懷王野心、勢頭大好,元嘉帝甚至有廢太子立懷王的打算。他在深宮行走,最低等的奴才,不得不學會眼觀六路、見風使舵的本事,偶然探聽一耳消息,說太子發現一兵行,懷疑是懷王的手筆,正有前往搜查的打算,而當時的京衛司為懷王把持,他鬼迷心竅,干脆將這立功的機會送給時任京衛司九品吏目的袁輝,讓他向當時的京衛指揮使進言,先發制人,反將太子一軍。
一步錯,步步錯,走上這一步就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而人一旦嘗過的滋味,就會為所驅使。他那時總想著,袁輝立了功,前途不可限量,璧月只會更加崇拜和慕自己的丈夫,哪里還會記得深宮里那個教過讀書寫字的小小典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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