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瀾卻一句有關此事的言語都沒談,拉著他絮絮聊了幾句朝中局勢,袞冕一日,他似乎十分勞累,尚未至宮門便昏昏睡。
葉亭宴沉默地居于一側,因皇帝久久不語,他便繼續思索,不免有些出神。
今日街上應有目連戲演,駕穿過喧鬧的汴河,周遭的聲音才逐漸平息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從皇城中傳來的肅穆塵囂聲。
正當葉亭宴預備掀了簾子看看行至何時,宋瀾忽地開口問了一句,字句清晰,全然不聞困倦:“暮春場刺殺一事,是卿所為罷?”
葉亭宴打了個激靈,立刻收回了心思:“臣不知陛下之意。”
宋瀾低笑一聲,擁著邊的灑金綾羅,閑閑地道:“林召為何行刺?朕雖從前與他不睦,可他林氏家大業大,太師手不管,他們清楚得很,只有朕,才是他們的依靠。”
葉亭宴道:“陛下說得是,只可惜二公子不懂事。”
宋瀾道:“不懂事?他是小人非君子,君子取義,小人取利,他為利益計,再蠢都做不出這樣的事。朕雖然有意拿林家填了虧空,心里卻清楚得很,三司審后,那個流放出關的馴馬人出了汴都,縱馬疾馳、一路北去,是你——”
他出手指,指著葉亭宴的額頭,笑著接口:“救下了他。”
葉亭宴抿不語,宋瀾見他額角落了一滴冷汗,指著他的手便偏了一偏,為他將這冷汗拭去了:“那個上庭作證的,事后也從暮春場消失了,難道不是跟著他一同去了幽州麼?”
葉亭宴抬眼看他,很慢地說:“臣委實不知陛下所述之事,倘陛下生疑,臣愿徹查此事,為陛下排憂解難。”
“哈哈哈哈哈……”宋瀾斜倚在車枕上,大笑起來,笑著笑著,他忽地揚聲喚道,“劉禧!”
車馬聞聲而停,劉禧在簾外躬應道:“陛下。”
宋瀾抬了抬手,指著葉亭宴道:“把這個欺君罔上的罪臣拖下去,打死。”
劉禧頓了一頓,似是有些遲疑,跟隨在天子輿車附近的朱雀衛卻立刻領命,有兩人湊上前來,在簾外行禮:“葉大人,請移步。”
宋瀾撿了手邊一只橘子,拿在手中把玩,挑眉看向葉亭宴:“你還有什麼想說?”
饒是葉亭宴這樣冷靜之人,此時也不免抖、目閃爍,他張了幾次,才勉強說出一句話來:“臣冤枉。”
“亭宴,朕知曉你心中對太師有怨,也猜得出你千方百計回京是為了什麼事——你雖在點紅臺上剜了那枚奴印,可一家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哪。幽云河之役時,太師便在北幽軍中,葉家為何落敗、他在其中沒手腳,你猜得出來,朕自然也猜得出來。”宋瀾垂著眼睛道,“如今你斗他斗得漂亮,太師將死,朕就想聽你一句實話,朕方才所言之事,你認不認?”
葉亭宴跪在輿車上天子的腳邊,手指有些抖。
他抿著沉默了半晌,抬起頭來,一雙泛紅的眼睛盯著他,語氣也失了從前畢恭畢敬的謹慎:“是啊,太師死,想來臣對陛下也沒用了。”
宋瀾冷聲道:“放肆!”
葉亭宴卻道:“陛下不妨直言,臣自當就死,可就算陛下將臣打死在明華門前,沒有做過的事,臣也是抵死不能認的。”
宋瀾聽了這話,閉上眼睛,輕輕挑眉,手邊卻揮了一揮。
劉禧跟他多年,最知他的意思,見他作,不免松了一口氣,他將那兩名朱雀近衛遣下,自己也退了下去。
中停的天子車輿重新行駛起來,重重碾過皇城門前的磚石浮雕。
再次睜開眼睛時,宋瀾便換了一副贊賞神,他拍了拍葉亭宴的肩膀,語氣不明地道:“好,甚好。”
葉亭宴平靜地朝他叩首:“謝陛下信賴。”
宋瀾便不再提先前之事,只是笑道:“明日勞你同太師去喝一杯酒,有什麼想問的,便問了他罷。先帝既未過問,葉家之事便不止是太師之過,更是皇家之過。朕今日對你坦誠,是提點你看開些,以防來日你我為此離心。”
“既然你覺得是太師所為,便這件事在他那里結束罷,你在朝,照樣能復你祖上基業、重拾功勛。”
葉亭宴深深地伏,激涕零地道:“臣……叩謝皇恩。”
他在明門前下了皇帝的輿車,得幾乎直接從車上跌下來,宋瀾遣劉禧親自攙扶,將他送到了朱墻之下。
劉禧見朱墻下似是葉亭宴相甚好的友人,便將他托付過去,寒暄兩句便轉回宮了。
裴郗將人接過來,扶著走了好一段路,離開街之后,二人才上了馬車。
裴郗心中狂跳不止,忍得好不辛苦,直至進了宅邸,他才心有余悸地開口:“我跟在最末,聽聞皇帝怒,左右將你拖下去打死。眾人議論紛紛,實在沒料到你能全須全尾地下天子輿車……他發現了什麼?”
葉亭宴順手了一塊帕子拭自己的眼角,聞言竟笑起來:“他發現我找若水和彭漸作偽證。”
彭漸便是當初那“馴馬”之人,亦是他在暮春場的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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