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份是駙馬。
在皇家族譜裏,被記作壽昌公主“降”駙馬某某的駙馬。他昨晚砸了魚袋,誤毀公主嫁妝,負氣丟下公主去了酒家,遲遲不歸,還要公主親自接家……
皇帝倘若真的要他好,不說砸魚袋了,後麵隨便哪一條,也能治得人仙‖死。
固然有人因做了駙馬而青雲直上,得一生榮華,但在此前,如駙馬因各種緣由開罪皇家,繼而獄或是被殺,公主另嫁、多次改嫁之事,也絕非數。這大約便是駙馬一職人又羨又瞧不起的原因。尋常人家的婿,日子過不下去,或還能和離,一旦做了駙馬,便再沒有退路。清高蘊之人,自是不願自墮尊嚴,委皇家仰人鼻息,人非議。而夢黃粱之徒,又因得不到如此捷徑,肆意貶損那些娶了公主的人。
裴蕭元不知皇帝知道了些什麽,或是全部已經知道?雖然想到連他和公主的帷闈私或也要被送達到皇帝的麵前,心裏極是不適,並且到不悅。但這種時候,他唯一能做的,也隻是俯首垂耳,並且,心甘願地著來自頭上的雷霆之怒。
畢竟,皇帝口中此刻朝他噴來的每一滴口水,都沒有噴錯。那些事,他確實做過。
“……嫮兒是朕之,朕對若心頭,連一個臉都舍不得給過!你這豎子狗輩!大婚三天,竟敢對不敬!冒犯於!還甩門丟下出走?朕許你休息,是你好好陪,可不是你去那些賤巷館和娼|們飲酒作樂!”
皇帝一邊背著雙手,在裴蕭元的麵前急促地走來走去,一邊憤怒地數落著他的罪行。當說到和娼|飲酒作樂之時,恰停在了裴蕭元的麵前,眼見他怒瞪雙目,順抬起一腳,朝裴蕭元那一側傷肩就要踹下來了,靴底忽然又生生地停在半空,因此失衡,人跟著打了個趔趄。
怕他就要仰翻在地,裴蕭元忙出手,扶了一把。
“滾!誰要你扶!朕自己能站!”
皇帝站穩足跟,終於一腳踹開裴蕭元那一隻方過來卻沒能及時收回的手,隨即,他繼續怒罵。
“昨夜是阿史那勾搭你去的?朕早就聽說了,你二人好得能穿一條!那阿史那慣是個無賴兒!全長安的風月地裏,就沒有他不相好的娼!以類聚!烏配王!你想來又會是個什麽樣的好東西?朕真是瞎了眼,當初竟會聽了嫮兒的,你做了駙馬!”
“氣死朕了!”
皇帝臉發青,須發抖,人停在了裴蕭元的麵前,手指他腦門,痛心疾首地又厲叱了一番,忽然,仿佛想到什麽,眼裏出一縷森森兇。
“若非在阿史那父親忠義的份上,朕絕饒不了這無賴兒!他父親想朕給他賜婚,朕本還想著,如何給他選個份高貴的貴!也好!朕這就封個公主,他帶著,立刻給朕滾回狼庭去!”
皇帝轉麵朝向外殿的方向,去就要喊人了。
方才皇帝初提承平之時,裴蕭元曾猶豫了下,思索或者就由好替他背下這鍋算了,待事過去之後,他再如何向他賠個罪,料承平也不會見怪。他卻沒想到皇帝惱恨竟如此之深,要為承平胡賜婚趕人走了。這還會有什麽好份的貴能得到承平?
娶到一個不盡如人意的“公主”回去,非但承平要遭他那些部族兄弟的恥笑,不利王位繼承,於他整個王族而言,不足服眾,或也將會是一樁患。
“陛下!”
他出聲,待皇帝冷冷轉麵來,叩首,旋即道:“昨夜我去酒家,和阿史那無關。是我主找他,他方帶我去的。”
“什麽?”
皇帝死死地盯他,眼角不住地發抖,顯見此刻他心的憤怒和失,比之方才更甚。
“裴蕭元!做我皇家之駙馬,娶我唯一之,於你是如此苦痛之事?敢在婚裏便做下如此勾當?嫮兒哪裏配不上你?”
皇帝於咬牙切齒間,想他丟下兒到娼家作樂,還要兒委屈求全深夜去接他回來。眼前又浮現出方才所見的兒耳垂上殘留的紅腫印痕,緣何得來,皇帝豈會不知。
再想這裴家子本就不願娶,是兒為著自己的大計下嫁,希冀籠絡。自己本也不肯,然而終究是有所貪圖,一時糊塗,竟就把如珠如玉的兒給送了出去,招來如此辱和踐踏。
於一陣錐心之痛襲來之際,皇帝見那一隻懸在他腰間革帶上的魚袋,一把揪扯下來,揮臂,砸在了宮殿那堅致的地麵之上。
這一砸,凝滿暴怒,力道遠勝昨夜裴蕭元的那一下。
伴著“璫”的一道驟然清音,那魚符從摔開的袋口裏迸出,跳得足有三尺之高,再次落地之後,滾進皇帝坐榻之下。
裴蕭元方才也漸漸地聽明白了。關於昨夜的事,皇帝應隻知道了他出寢堂後的一係列作,至於在門裏發生的事,並不知曉。他心中正暗存僥幸,不期皇帝竟做出如此舉。
他抬起目,又見皇帝呼吸仿佛轉為艱難,嘶嘶氣,麵更是白得如紙,雙目卻直勾勾地死死盯來,口中還在咆哮出聲。
“來人啊——”
“駙馬杖責五十——”
“投宮獄——”
然而他整個人都在發抖,仿佛隨時就要閉過氣去,聲音更是斷斷續續、嘶啞而破碎,致令在外候著的趙中芳沒有聽到,並未回應。
裴蕭元微悚,自地上一躍而起,半扶半拖,強行將皇帝送到坐榻上。他歪倒了下去,閉目大口大口地息。接著,裴蕭元轉疾步出去,待人來,忽然,後傳來問話之聲:
“這個駙馬,你做,還是不做?”
這聲音依舊因呼吸不暢而微微抖,但卻不複片刻之前的激怒了,充滿肅殺的冰冷味道。
“不做,這就和朕說。朕決不強迫你。”
裴蕭元倏然停步,回過頭。
那道影依舊背對不,歪扭地側臥在榻上。
他快步走了回來,“臣萬萬不敢當!”又當即叩首下去。
“臣本愚駑之人,卑下之軀,不過一長於邊荒的傖夫軍漢,公主卻係天家貴,萬金玉軀,仙姿華質,臣僥幸能得公主垂青,乃是此生莫大之福分,臣怎會不願侍公主?”
“昨夜之事,確係臣意氣用事,對公主不敬,鑄了大錯,臣懊悔萬分,陛下無論如何責罰,臣都甘心之。但事之起因,絕非如陛下所想,因我輕視公主,恰相反,是公主——”
當時二人之間的那段私言,他本是無論如何也不願外泄的,然而此刻,卻是勢由不得人了。他已清楚知到皇帝方才那話中出的恨絕之意。
他暗咬牙,將昨日傍晚歸家之後發生在寢堂裏的事略略講了一講。
“全怪臣太過愚鈍,當時聽了公主那幾句玩笑之言,便信以為真,誤會公主無意與臣長久,心中不甘,更是塊壘難解,一時糊塗,氣頭之上,便……”
他一頓,掠過自己怒砸魚袋一事,繼續向著麵前的那道背影認罪:“臣便出了宅邸,做下那些糊塗之事,驚擾了陛下。”
“臣確實罪該萬死!昨夜後來,竟又蒙公主不棄,還來接臣。回去後,臣懊悔萬分,當時……當時便向公主懇切請罪,求公主諒解,恕臣萬死之罪。幸而公主大度,不再怪臣。昨夜後來便再無事了。今早,晨鼓第一聲起,臣聽聞謁者傳召,當即趕來麵聖。”
“此便是昨夜之事的全部經過。求陛下息怒。往後臣必忠心服侍公主,再也不敢如此行事,惹公主傷心,陛下誤會失。”
他告罪畢,以額地,長拜不起。
半晌過去,在他後背暗暗汗之時,終於,對麵的坐榻上發出幾下輕微響,皇帝似是自己慢慢起了。
“抬起頭!”裴蕭元聽到皇帝發聲。那聲音中氣依舊顯得不足,但已平和,也無憤怒或是咄咄人之勢了。
裴蕭元急忙抬頭。皇帝果然自己靠坐了起來,著,麵也已好了不。
“你方才的話,當真?”他盯著這跪在自己麵前的年輕郎君,冷聲問。
“皆發自臣之衷心!”
皇帝沉默了片刻,拂了下手,“罷了,帶公主回吧!朕這裏無事了!”
裴蕭元暗暗籲出口氣,正待依言退出,忽然想起那一枚魚符,隻得來到皇帝腳前,俯下去,探臂到坐榻之下,終於,將東西了出來。
魚符這回徹底被砸壞,半邊凹陷了下去。
他抬起頭,冷不防對上皇帝的一雙眼。
他正低著頭,俯自己在魚符,麵無表。
裴蕭元忙將魚符收在了掌心裏,向著榻上之人行了一禮,隨即撿起魚袋,退了出去,和仍立在殿通道裏的趙中芳點了點頭,低聲提醒他去察下皇帝的。老宮監匆匆。
裴蕭元隨即轉出殿,當獨自行到那空曠而高大的外殿時,終於,他深舒口氣。定下心神,他將那麵因承兩次砸摔而徹底變形的魚符塞袋,再次係在腰上,又揩了下額上還浮著的一層薄薄冷汗,想起還在等,怕擔心,邁步正要出去,忽然此時,後傳來腳步之聲。
“駙馬留步!”
趙中芳跛著一條殘,匆匆趕上。他返去迎。
趙中芳將他領到殿隅,低聲說道:“陛下命老奴給駙馬傳一句話,離十一月初一祭祖,隻有不到半個月了。當日或將有大事。駙馬近日好好休息養傷,到時回來,守戒大事。”
裴蕭元心中便明了了。薛勉應已皇帝見。他頷首應是,繼續朝外行去,這時聽到趙中芳又自己。隻見他走來,停在麵前,躊躇了下,終於再次開口。
“駙馬大婚次日和公主宮拜謝陛下,出去後,是否又回來,在東殿外作過停留?”老宮監低聲,忽然如此發問。
裴蕭元一怔,隨即領悟。
當天他回往東殿的事,這老宮監或已是知曉了。
裴蕭元承認,接著解釋:“並非是我存心刺探,而是當時為尋魚符……”
趙中芳擺手:“駙馬無須多心,當時景,外頭那些人後來都和老奴講過了。老奴聽他們說,公主隨後也來了,是被駙馬強行帶出的。老奴記得當時,駙馬和公主走後,陛下鬱鬱,思歎昭德皇後後之事,悲慟之下,又病發嘔。這些,駙馬或公主,是否都已知道?”
這老宮監甚是明,此刻既如此發問了,裴蕭元便也不再瞞,點頭應是。
趙中芳麵戚:“此事老奴當日便猜到了。多謝駙馬,將公主及時帶走,加以安。陛下那裏,老奴也沒說,就讓陛下以為公主還不知道也好,如此,陛下心中多也能安穩些。”
裴蕭元沉默了一下,道:“老阿爺暫放寬心。陛下嘔之事,公主並不知道。”
老宮監向他拜謝,裴蕭元阻止。
“方才之事,駙馬也勿記怪陛下。”趙中芳又輕聲地道。
裴蕭元一怔,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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