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兒垂手立在一旁,半晌才聽見他出聲問話,聲音說不出的空和累:“錢塘府不是找過麼?在此待了三年,三年都沒有把人找出來?每年上萬兩銀子的支出,這就是你們找的結果?”
邊人屏住呼吸,沒有人敢回話。
每日早上,曲池和甜釀會一道出門,香坊離家隔得不遠,兩人通常漫步而去,這日晨起有微雨,風游曳,林下飄起紛揚花瓣雨,曲池撐著油紙傘,牽著的手,沿著薄的甬道往香坊去。
旁側有華麗馬車在兩人側緩緩駛過,微風拂過,車簾輕輕晃,一雙涼薄的丹眼一晃而過。
清脆的笑語從傘下傳來,趣味盎然看著腳下的斑斕花毯,和曲池說些不著邊際的閑話。
香鋪里剛剛開門迎客,甜釀每日早上都要去看看,和小玉幾人說幾句玩笑話,看看那些香品賣得更好些,而后再去香坊同制香師傅們一起調香,曲池若是有事,回自家的鋪子里打點一二,若是無事,也幫著在香鋪里招攬生意。
晌午香鋪里管香鋪和香坊伙計的伙食,曲池和甜釀有時會和大家一道在鋪子里用飯,有時兩人帶著食盒,或在樹下鋪席設帳,近來天暖,也一分閑暇泛舟湖上,看山水,枕在他上,略能瞇一會。
夜里若是走的早,曲池再來接甜釀,夫妻兩人再沿著湖邊一道走回家中,若是在香坊里留得晚,還有在路邊的食肆里加一餐,吃一碗桂花湯圓。
日子順暢的時候,喜歡自己是漂亮的,鬢邊幾枚巧花鈿,上點著一點秾艷的胭脂就足夠,輕薄羅裳曳步,因要勞作,袖子總是挽著,出一雙不著修飾的雪白的手,偏偏手心里也有一兩個薄的繭,是長期握著搗臼留下的痕跡。
天暖花香,楊夫人也常到西湖邊來,人未至,笑先到,只要來,甜釀必定是來作陪的,楊夫人好酒,喜歡帶著甜釀和曲池上酒樓,桂花松鼠魚和醉西湖的酒回回來必點,總也吃不膩。
楊夫人在錢塘沒有子陪伴,格外喜歡招呼甜釀在邊,姑娘甜笑也甜,禮數掌握得極佳,還有天然幾分親近,久而久之,也把甜釀當半個親兒看,上了年紀的夫人們總是心,眼下香鋪算是事事順心,喝過兩杯酒,楊夫人就攛掇著甜釀早些生養一個。
“胖嘟嘟乎乎的孩子捧在手里,日子才兩全呢。”楊夫人笑道,“九兒年歲也不算小了,趁著這時候,正好生一個。”
甜釀笑而不語,再看曲池,在一旁眨著眼,挑著眉看笑。
悄悄藏起一點笑容,對楊夫人道:“干娘說得極是,我也很喜歡孩子,只是這也要看緣分,也要看報子娘娘的賞賜,再者,香鋪里總是有的忙……”
“再忙也要顧念,顧念后嗣。”楊夫人攜著的手,笑瞇瞇道,“挑個好日子,干娘帶你去靈寺燒香,寺里的頭香靈得很,燒一柱香保管心想事。”
“好啊,許久沒有去靈寺吃素齋了。”乖巧點頭,轉向曲池,頓了頓,“曲池,你說呢?”
“靈寺的素齋確實不錯,豆腐都能嘗出味,也不知和尚們如何制出來的。”曲池笑嘻嘻抵著下,“燒不燒香倒是其次。”
暗暗松了口氣。
隔廂雅室。
脆薄的茶盞錯手摔下,濺了一地的瓷渣,他面不改撿起腳邊一片尖長瓷片,聽著清脆笑語,漫不經心將利刃攥在了自己手里,將手收合拳。
那利刃穿,割出幾道猙獰的傷口來。
溫熱的從掌心里淌出來,一滴一滴,像毒蟻在上緩慢爬行,痛肺腑,慢慢匯殷紅的流,汩汩有聲,沾了半片青袍,滴滴答答墜落在地。
俊雅溫潤的臉上神不改,毫不覺得疼,只覺得分外暢快,暢快得連子都在抖,一雙眼是干涸的,像幽深的枯井,眼尾沾著濃郁的紅痕。
再濃的茶也不了心口的干灼,眼前最清晰的,只有那天夜里那杯攙著雷公藤的酒,由艷麗的哺渡過來,苦徹心扉,整個都在搐,最后活生生嘔出一口來。
說不要孕,他便服藥,說喜歡孩子,他便停了雷公藤,著手調養,那藥瓶,擱在他書房的深屜里,何時被取在手里,一顆顆研磨,攪在那只酒杯里。
如今卻已是迫不及待去為另一個男人求子。
這酒如若擱在眼前,他也能面不改心不跳,一口飲盡。
四年過去,倒不如就死在那個夜里。
手腕上脈搏在劇烈跳,腥熱的在地上洇出一片痕,他垂眼看著,眼里也倒影著這黏膩的紅,一點點變暗,一點點黏稠,最后為一團令人作嘔,繞路而行的暗傷。
天氣漸熱,甜釀夜里總有喝一點水的習慣,從睡夢里醒來總有些怔,抱膝看見邊丈夫的睡,輕輕披起,下床去斟一杯茶水。
屋里沒有點燈,開帷帳,月清清凌凌,像霜華一般瀉滿地,足夠看清腳下的路。
普通的茶水,以前日子過得拮據,茶淡飯也過得去,如今雖慢慢好起來,忙碌的時候也不在這些細節上花心思,以前習慣喝豆蔻水,如今也早忘了那清甜的味道。
清淡茶香有些擾人,推門而出,門外植著海棠桃李櫻木一類的花木,這時候恰逢花謝,一層層花瓣像如雪一樣篩下來,在月下也像皚皚的雪,暗香浮,臥著幾只酣睡的蜂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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