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出，沈二爺爺握著的茶壺柄近乎有不可察覺的微微抖，本來這搖擺藏的極好，但從茶壺口傾倒而出的茶水還是出了破綻，小口盞里水瀲灩，像是誰往湖中心投了一顆石子，打破了表面的風平浪靜。

他於是放下茶壺，子微微往後仰，這才抬頭看沈方易，「我的確沒有給沈家選錯人，阿易啊，你總是一針見。」

沈方易只是淡淡地說：「那不是難調查到的事，我既然來了，總要做些準備工作。」

「你一定也覺得我很荒唐。」沈二爺爺看著沈方易，這樣判斷著。

「的確。」沈方易承認，「那不像您的作風，您也不是這樣教我們的。」

「既然你去查過了，那我也不瞞你了。說起來，是我見過的，最有天賦的攝影師。」

沈方易：「是，自然風景的旅行攝影師，十年前，為了拍攝流星墜落的天象奇觀，不慎從懸崖上摔落而亡。」

沈二爺爺聽完沈方易如此單刀直，對著那壺淡淡地搖了搖頭：「死亡是困不住的。世界上所有的一切，無論什麼都困不住，能困得住的，只有我而已。」

沈方易在那兒靜靜的聽著。

故事開始的語調是遙遠和沉重的，冬日暖下，他回憶的過去跟眼前的水汽一樣氤氳。

沈二爺爺和那個攝影師相識在一次遠洋貿易的路途中。他遇上了外匪，貨丟了，錢財也沒有了，在語言不通的國度，他支起個攤子，在駱駝馬蹄下乞討。

所幸他遇到了，在異國他鄉里孑然一地出現，脖子上掛著沉重的相機，腰間總是配著一把小刀，在沙漠裡行走的時候會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像是帶著希的駝鈴。

他們一起在沼澤地里殺過一隻吃人的鱷魚，一起在星空下河畔邊真實的看到過漫天的螢火蟲，也同為他聯繫上從前的商隊而舉杯慶祝……在尼羅河的河谷里，在那個稻田收，河床沃的地方，他說就宛如一隻白的蝴蝶，繞著尼羅河從沙漠飛到綠洲，也飛進他的心裡。

「聯繫上商隊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我要走了。我要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做到自己給後的人許下過的承諾。」

沈方易這才話到：「您就沒有想過，帶回來。」

「想過，但是從來都屬於高山，屬於大海。而我，屬於上的姓氏——」

沈二爺爺轉過來，悄悄地從他上慢慢地溜走，「這一點，我相信你明白。」

「當年的沈家風雨飄搖，你太爺爺是需要化敵為友的，而我作為他選中的人，必須那麼做。你二出名門，最好的教育，所有的優待，值得一個良好的，保障的，穩定的婚姻。」

「那你們——」

未等沈方易問到，沈二爺爺就說到：「我對婚姻秉持忠貞，我和，不曾再有聯繫。」

未了，沈二爺爺又長嘆一口氣說：「阿易啊，可是我老了，老了老了，就容易懷念過去。」

「當年我在非洲，染上傳染病的時候，命懸一線，一邊四求醫，一邊又說一定要死在我前面，失去人的覺一定比自己死亡的時候還難。倒是說到做到。」

沈二爺爺說到深，一度哽咽：「誰知這輩子，卻是死生不復相見了。」

他的眼神開始變得空：「阿易啊，我以為，我不會有憾的。」

「這輩子，我站在父輩的肩膀上，接過火炬，去往更高的地方，去到更遠的地方，我貪慕富貴，也沉溺虛榮，更嚮往權勢，商場浮海爭鬥，直到半個月前，我依舊為那些事，殫竭慮。」

「可是偏偏半個月前，我有一次夢到，站在那尼羅河河谷的花海里，問我願不願意跟走，我從夢中驚醒，突然就明白了，什麼做抱憾而終。」

……

等到沈二爺爺說完的時候，長長的夕已經悄然從他上離開了，院子裡原本被冬日烘暖的花草植此刻都焉噠噠地垂下腦袋去，冷的北風嗖嗖地從腳底升起，席捲走枝頭凋零的黃葉，落紅牆外頭的車水馬龍里。

沈方易許久都沒有說話。

他意外地撞見這個，卻也明白，不只是他，就連沈二爺爺自己也明白，他那荒唐的願不過是抑許久的在人生的某一時段突然發。

或許這就是冥冥之中吧。

不是五年後，不是十年後，而是在當年華老去，景不在的某個日暮垂垂的黃昏，心突然猛然地一疼，然後無邊的怨恨和後悔如海浪般的襲來，裹挾理智後只剩下荒唐的衝。

茶涼了，喝完了，沈方易起。

「阿易——」沈二爺爺住他，「你能替我，去拿個東西嗎？」

「您說。」

「跟我說過，要是拍到極了，就做膠片，捐給昌京大學的資料陳列館。」

「那拍到了嗎？」

「我不知道。」他微笑著，「我從前，從不敢赴約。」

「不過我想看看。」

他一字一句重複道：「我現在，真的很想看看。」

*

拿到昌京大學資料陳列館的那些攝影作品並不是難事。

負責資料館的張老師是沈二爺爺的故知，也認識沈方易，他把那疊資料從柜子里拿出來的時候，吹了吹外面的一層落灰，細微的塵土在檔案室狹窄的窗口下紛紛揚揚地落下，似是抖落一場陳封已久的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