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皓十年，春，天下大疫。

    輝煌一時的永昌國，在皇帝劉青被殺後，徹底崩潰。

    各地吏跑的跑，逃的逃，被“民”打死的貪汙吏不計其數。

    可以說，劉青治下的吏，沒有一個是無辜的。

    當渾濁為一種常態，清白便了一種罪過。

    在這片剝削的土壤上，誕生不出清廉吏。

    要麽同流合汙，要麽被排出去，偌大的江山，沒有你一片生存之地。

    部的瓦解，讓大坤王朝的南征大軍收複疆土變得輕而易舉。

    十五萬人，分十撥，分別開赴各郡，所過之百姓毫不抵抗，反而歡欣鼓舞，城門大開，夾道相迎。

    山賊土匪聽到大坤又回來了，紛紛下山，準備回歸當良民，等著府分田分地。

    能吃飽飯，能安居樂業，誰願意整日打家劫舍，殺人放火？

    本來愁雲慘淡的民間氛圍，陡然一變，仿佛每一個百姓都看到了生活的希。

    然而朝廷派出員來永昌國接收地方，安流民，清查田地，是個漫長的過程，說也要兩三年才能出果。

    世沒那麽容易終結，這天下依舊很，百姓依舊很苦。

    而在永昌城裏，經過三個月努力，偌大的皇宮終於被填平，變一座高高的土山，這幾日正在進行收尾工作。

    馬六是大忙人，自然沒時間在這裏主持狗屁倒灶的事，沒待幾天便被景皓帝召回京了。

    張武已把魔靈丹的解藥給了六叔，至於吃沒吃，便不清楚了。

    釋伏魔也回京去了，有職在，他又偽裝著“趙鯤鵬”的份，不好消失太久。

    張武本也是打算回京的，但為了避免皇宮高牆裏再出幺蛾子，他還是多待了些時日，等完工後，布置下風水格局再離開。

    釋菩提準備帶著呼圖豹回林清修，把金剛不壞神功親自傳給阿豹，讓他當林的第二位護道者。

    臨走前惹得薑不風的雙胞胎妹妹，薑家的明珠，發誓要林好看……

    在郡守府一直清楚呼圖豹的真實份，卻沒有猜穿，不得不說能令人神魂顛倒。

    如今林要帶走的郎，出家當和尚，小姑娘自然認為呼圖豹中了老和尚的妖法。

    猶如當年的法海，強行拆散白娘子與許仙，還將白蛇鎮在雷峰塔下……

    這般淒的故事，直惹得呼圖豹佛心不穩。

    跟小姑娘在房間裏待了七天七夜，出來時頂著兩個黑眼圈，兩發，扶牆走路，總算把人搞定了。

    孰輕孰重，阿豹還是分得清的。

    他一個乞丐出的泥子，拿什麽配薑家的公主？

    不混出點就，沒有林當靠山，薑家族長能把你千刀萬剮了。

    不過也正是因為他，六叔手下留，在斬殺劉青九族的時候，放了薑家一碼。

    盡管這樣做，很容易斬草不除，留下後患。

    但六叔相信，呼圖豹能收拾好薑家。

    這種傳承八百年的大世家，若能為己用，威力無窮。

    況且還有薑不滅在，這位不滅天王，已是張武的人，六叔自然要網開一麵。

    在送別呼圖豹之前，張武忍不住問道：

    “那薑姑娘怎麽同意你去林的？”

    呼圖豹指著自己腰帶下的玩意，麵得意，把舌頭出來做個妖嬈抵的作說道：

    “當然是憑我的三寸不爛之舌，還有金剛不壞的如意大棒。”

    “……”

    張武麵孔搐，無語說道：

    “講正經的。”

    阿豹麵一正說道：

    “我讓懷了我的孩子。”

    張武驚愕。

    “那更不應該放你走才對，畢竟孩子不能沒有父親。”

    “我承諾學歸來後便娶。”

    呼圖豹悄悄看了站遠的老和尚一眼，嘿嘿湊上來說道：

    “我去林掙聘禮。”

    “聽說江湖中的錢財與勢力，世家占一鬥，林獨占九鬥。”

    阿豹出一貪說道：

    “反正和尚們又不怎麽花錢，他們為佛金，我專拆佛金，等撈夠了便下山，總比打家劫舍當土匪好混吧？”

    遠眉目低垂的釋菩提，突然麵一凝，連忙念起靜心咒。

    張武笑著稱讚道：

    “你能有這份覺悟，將來隻要不被老和尚，還有你伏魔師叔打死，必定富可敵國，財勢超越薑家。”

    “師叔祖說話就是好聽。”

    呼圖豹眉開眼笑，又胡吹瞎侃了幾句，擺手告別，跟著老和尚離去。

    兩人的影籠罩在落日餘輝下，別有一番意境。

    目送二人走遠，張武失笑搖了搖頭，朝旁的不滅天王問道：

    “阿豹的事，你家族長怎麽說？”

    薑不滅說道：

    “上個月給我來了信，下令我打斷他的。”

    “……”張武：“那咱倆的事，你們族長又怎麽說？”

    族中培養的超一流強者被別人收服，以後要跟著人家混，薑家若無意見可就怪了。

    但薑不滅卻麵怪異說道：

    “族長沒有生氣，反而讓我以後好好跟著你混。”

    “額？”

    張武錯愕問道：

    “為何？”

    “你是大宗師。”薑不滅理所應當說道。

    “……”張武。

    跟著大宗師混，給大宗師當追隨者，不丟人。

    有這層關係在，相當於薑家也間接靠上了大宗師，以後更加穩如泰山。

    “世家大族的智慧，真是不容小覷。”

    張武搖頭歎息一聲吩咐道：

    “我這兒暫時也沒什麽事，你先護送你家明珠回家吧，這永昌城裏的百姓幾乎快被疫病弄死絕了，一介流，又沒有練過武，早些離開的好。”

    薑不滅點頭領命離去。

    張武回頭看了看自己邊的人，走的走，散的散，最終隻留下天牢的老兄弟程狗。

    “狗兒你有什麽打算？”

    程狗茫然搖頭說道：

    “我也不知道，走走看看吧，過兩年江湖生涯，然後去蠻族當探，總得有人盯著點四皇子。”

    張武點頭，歎息一聲拍了拍程狗的肩膀，兩人一起回了客棧。

    周圍這群兄弟，都是老，混江湖腦袋別在腰上，娶妻生子是奢。

    當然，沒走的還有退休的前鎮司指揮使，孫千戶，孫德海，孫剛。

    他本便是永昌人，孫德海這個名字是他的江湖諢號，來源於半刀砍翻，形容他“以德（刀）服人，大德似海”，混久了名聲在外，便被稱呼為孫德海。

    實則他真名就孫剛。

    影衛沒查到他，也是完全沒想到皇室會放他一馬，太過超乎常理。

    如今的永昌城缺糧缺資，酒樓都揭不開鍋，第二日一早，張武正準備和程狗喝稀粥，便見孫剛匆匆趕來。

    現在大家的份都已揭開，孫剛也是直喊道：

    “武哥兒，駝背羅鍋快不行了。”

    “出什麽事了？”

    程狗比張武更急，他這個病癆鬼，在牢裏與駝背羅鍋關係最好，自然也是最關心羅鍋。

    張武皺眉問道：

    “疫疾？”

    孫剛點頭，歎息說道：

    “幾天前羅鍋便開始上吐下瀉，發燙咳嗽，他自己不以為意，我看出端倪，想勸他治療，他不肯，剛剛已昏迷了。”

    不要說瘟疫這種大病，在古代偶風寒都是要命的事。

    看病抓藥屬於奢侈消費，九百姓靠頂，很多人一病不起，被小小的冒奪去命。

    有時候甚至照顧他的家人也會被染，最終全家躺死。

    古代最有用的孝道，便是在床前照顧染風寒的長輩，不怕傳染，不怕得病，相當於把命豁出去，自然人人稱讚。

    而駝背羅鍋雖是鎮司總旗，但他沒有練過武，大疫之下，抵抗力不比普通百姓強多。

    鎮司的職位升遷，很與武力有關，除非你是執法隊。

    探們隻需提供有價值的報，貢獻多了便會升起來。

    “走，去看看。”

    張武起，三人一塊朝駝背羅鍋家裏趕去。

    一間土屋院子，牆上爬著些籬笆，天氣剛剛轉暖一些，屋子裏還是很冷。

    駝背羅鍋躺在床上，蓋著厚厚的被子，腦袋打著哆嗦，麵如土，已是病膏肓。

    聽到有人來，羅鍋睜開疲憊無神的眼睛，張武已變拐二的模樣，程狗也戴上病癆鬼的人皮麵。

    一眼掃過，羅鍋勉強笑了笑說道：

    “你們來了。”

    “不要說話，好好休息。”

    張武抓起羅鍋的手腕，準備號脈，可對方卻把手收了回去，搖頭說道：

    “拐哥，我知道你神通廣大，但我苦了一輩子，活夠了，風寒雖有些難，但也總算是好死。”

    “你這……”

    張武眉心擰起，回頭看向孫剛和程狗，詢問二人的意思。

    駝背羅鍋對兩人緩緩搖著頭，死誌堅定說道：

    “我也快四十歲了，比不上長壽的，比下卻有餘，這輩子能當一回鎮司探，見識一下大人們的波瀾詭譎，不枉此生。”

    程狗蹲在炕邊抓著羅鍋的手勸道：

    “隻要你好起來，還可以繼續當探，我們一起去滲蠻族。”

    “還是算了吧。”

    駝背羅鍋自嘲說道：

    “病癆，我跟你講實話，影衛實在是沒抓到我，不然我若暴，你早死了。”

    “……”程狗。

    張武與孫剛對視一眼，麵麵相覷。

    羅鍋說道：

    “不瞞你，我若是落到影衛手裏，不用上刑我便什麽都招了，外人不了解，但我清楚自己有多麽的貪生怕死，在加鎮司之前，我在街上看見差役打人，鞭鞭見，都覺得很害怕，好幾天睡不著，到我自己，我不覺得我骨頭有多。”

    這一下，整得程狗都不知該怎麽勸了。

    張武不解問道：

    “既然你害怕，怎麽還會想到當探？”

    “我說我隻是單純為了尋刺激，拐哥你信嗎？”

    “……”張武麵孔搐。

    駝背羅鍋麵無，猛然咳嗽起來，半晌才緩過一口氣說道：

    “我從小在永昌城長大，去過最遠的地方隻有百裏外，京城是什麽樣子，是不是世上最繁華的地方，隻有在夢裏才能想到。”

    “這一輩子下來，如同豬羊，連棚圈都出不去，有一個機會當探，過一過不同尋常百姓的生活，死掉也值了。”

    “畢竟，人這一輩子，太無趣。”

    張武三人盡皆沉默。

    他們三個都算是江湖上頂尖的人，財富、權勢，普通百姓無法企及的東西，他們全都見過。

    然而世上九九的百姓，都被困在一城之地，一郡之地，被府當勞力，整日麵朝黃土背朝天，努力勞作，努力當差，勤勤懇懇才勉強可活。

    睜眼看太升起，閉眼看太落下，生活一層不變，沒有驚喜，沒有希，沒有未來，一輩子就這麽結束了。

    生活一眼到頭，稍微有一點新鮮的東西，自然飛蛾撲火，先驗了再說，管他後果如何。

    人不是聖人，沒那麽高的覺悟。

    張武沉默片刻，也不準備再勸了，隻是詢問道：

    “你還有什麽心願沒有？我們還能幫你做點什麽？”

    駝背羅鍋想了想，虛弱無比問道：

    “拐哥，孫哥，上層權貴是什麽樣子的？”

    孫剛沉聲回答：

    “在吃食上，與咱們在牢裏沒什麽區別，也吃白米，一頓吃幾個菜，穿服要比咱們鮮一些，穿綢錦袍，住的話，住豪宅大院，出行坐馬車，再便是花錢闊氣一些，結的人多一些，也僅此而已。”

    駝背羅鍋臉上出一向往之，微微抬手指了指櫃子，程狗打開取出包袱，大約有一千兩銀子。

    “這些都是我當探攢的俸祿，以前不敢花，怕暴，如今卻是不怕了。”

    羅鍋無力說道：

    “權貴的事，我不敢想，但聽說一些有錢的富戶，大善人，會開棚施粥，接濟百姓，今日我也花錢闊氣一回。”

    頓了頓，羅鍋越發無力，氣若遊說道：

    “病癆……麻煩你幫我跑一趟……看看這些銀子能買多米，給城裏還活著的百姓，送口粥吧。”

    “好。”

    程狗沉重點頭。

    當探這些年，在牢裏那些年，他早已見慣了生死，能死得全，完心願，已是上輩子積了功德。

    張武給駝背羅鍋度去一力，離開房間吩咐道：

    “我們分頭行，程狗你去買米煮粥，孫哥你去準備棺木和下葬的一應事，我去準備綢裹布，車駕等等。”

    “好。”

    三人各自行。

    張武恢複真容，徑直趕向郡守府。

    劉青被滅門，整個郡守府直接封閉，了封條，不過裏麵的大部分東西都在。

    張武翻牆而，翻箱倒櫃，找了兩華麗的綢服飾，又尋到一輛豪華寶車，扛著跳出郡守府。

    門外有將士巡邏，見到是他，屁都不敢放一個，反倒主牽來駿馬，用來拉車。

    等張武回到駝背羅鍋家裏的時候，程狗和孫剛也差不多回來了。

    忙碌一番，煮好粥，把綢服飾給羅鍋穿上，再將他背至車上坐靠著，三人開始沿街施粥。

    張武牽著馬車。

    程狗推著板車，上麵放著大缸，裏麵是熱氣騰騰的米粥。

    孫剛扯開嗓門喊著“大善人施粥了。”

    可惜開門者甚，瘟疫蔓延三月，病死者十之有九。

    偶爾有百姓開門取粥，都會讓張武他們到生命的希。

    這些幸存者也對駝背羅鍋恩戴德，有幾人還行了叩拜之禮。

    行至半路時，駝背羅鍋緩緩閉上眼，麵帶微笑，與世長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