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別不滿一月，宣太后原本烏黑油亮的青竟然白了好幾片，滿蒼老頹敗的氣息。此時側躺在被褥中，背向商，一言不發。

  商著脖子看了幾眼，然後跪到榻邊，翟媼哭泣道：「你還是回去吧，我什麼都勸過了，娘娘什麼也聽不見去。」

  商沖翟媼笑笑，不緩不急道：「娘娘，有件趣事，我說給娘娘聽聽。」;

  翟媼愣了下。

  「今日三皇子領我進宮，他看了我的手書後，驚異的問我怎麼和子晟字跡一般無二。我這才發覺，這一年來我原來臨摹的都是霍大人的字。呵呵，這人就是這樣狡猾。」

  宣太后微微了一下。

  「小的時候，總有人罵我是爹娘丟棄不要的孩兒，我那時就想，等我長大了，就再也不會有這種事了。」商眼中慢慢浮起水氣。

  「我若要什麼，我自己會想辦法老天生人，給予了智謀和氣力，只不過有些蠢貨懶不肯用罷了。然後，我遇到了霍不疑，我的智謀與力氣也漸漸束之高閣，變了一個尋常的蠢貨。再然後，在我最無防備之時，他棄我而去了。」

  宣太后微微側過面龐。

  「我決意要忘記霍不疑，可是早晨睜眼時，我會想起他叮囑我不能空腹，出門時，我會想起他駕車來接我的樣子，食住行，嬉笑怒罵，無論何時我都能想起他來。於是我打算丟了他贈與的所有東西，誰知一抬筆就又是他的痕跡這種形，我恐怕也嫁不了人的。」;

  「我不願待在家中，承著父母手足那些憐憫憂慮的目娘娘，您幫幫我吧」商淚水落下，淌襟，翟媼也在旁垂淚。

  孩膝行到榻邊，一雙小手抓著被褥，哀聲懇求著：「娘娘，我無可去了，您救救我，請救救我吧給我一個棲之地，幫我過了這道坎，幫我忘記他我不能每日睜眼是他閉眼還是他，我會死的，我真的會死的娘娘，救救我不然我如何活下去」

  翟媼也哭道：「娘娘」

  宣太后終於緩緩坐起，出滿是淚水的蒼白面孔。

  聽到永安宮傳喚侍醫與飲食的消息，皇帝一下站了起來，喜出外，越皇后也長長鬆了口氣，帝後同時有種被赦免般的輕快，兩人總算能坐到一吃頓飯了。

  得知三皇子撞破宮門時，皇帝本想揍兒子一頓，後來知道是他把商送進永安宮後，長嘆一聲，改為賞賜一斛明珠了。吃飽喝足後，皇帝立刻吩咐岑安知去傳話：「跟商說，想要什麼儘管開口，把淮安王太后服侍好了，朕記得的功勞」

  皇帝心好了，尚書臺的諸位大人也都抹了把汗。;

  大越侯和虞侯一道出宮，兩人邊走邊說。大越侯道：「謝天謝地，這幾日我總是提心弔膽，唯恐淮安王太后有個萬一，陛下和妹妹再不能好好一了。」

  虞侯道：「沒到那個份上，婦人嘛，被廢了正妻之位，總要鬧一鬧的，只是我沒想到破這個局的會是那個程氏小娘。唉，宣家也真是沒什麼大才了，也不知是使氣，還是真沒想到，這等關口居然眼睜睜看著陛下和越娘娘為難。宣太后說不許他們進宮，他們就真的一人都不進宮了」

  大越侯沉默片刻，道：「回頭我去謝謝程校尉，謝他養出個好兒。」

  「是個好兒，聰慧睿智，遇事果敢，所以我打算等這陣子風頭過了，就去向程校尉提親，我那十二子與程氏恰好年貌相當。」虞侯道。

  大越侯猛的停住腳步：「你你，你當初還想把兒嫁給子晟呢」

  「那又如何。」虞侯閒閒的笑了笑，「婚姻乃人之大倫，總不能耽誤了，這裡不就試試那裡，就算說不程氏也無妨嘛。這話姑母沒教過你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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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越侯甩了一下袖子：「阿母可不像你這樣唉，也不知子晟如今走到哪裡了」

  虞侯須笑道：「子晟也還罷了，他那樣貌走去哪裡都不了子慕，倒是崔祐霍夫人已經過時了，他總不能下半輩子無人照料吧。我有個守寡兩年的從沒，年齒不足三十，想說給他，你以為如何」

  大越侯翻白眼：「如何什麼如何，我看你別在朝為了，趕去做冰人罷」

  「做冰人有什麼不好，前幾年我將二駙馬的妹妹說給了韓將軍的小兒子，如今小夫婦倆和睦恩，逢年過節都要來拜見我，可比在朝為盡落人埋怨好多啦」

  大越侯慢慢踱步，猶豫道：「誒，我聽到一個消息，陛下邊的那個袁慎，袁善見，一天到晚往程家跑。你聽說了麼」

  「聽說了啊。」虞侯道。

  「你這人」大越侯頓足，「別說袁慎是去找程家父子談論經文的，我可不信」

  「當然不是找程家父子的。這有什麼，一家百家求嘛。」;

  「可那袁慎不是同蔡允老兒的侄定親了嗎」

  「外兄啊，從程氏小娘上，我明白了一個道理煮的鴨子是會飛的，定下的親事是能退的。」

  蕭夫人躺在榻上翹首期盼了整整一日，沒等來兒，只等來冷冰冰的一道詔書召程氏為永安宮宮令，六百石秩；外加一道加封丈夫與長子的恩旨，另許多金錢財帛。

  上門賀喜的賓客們很快發現程氏夫婦異常沉默，被問到時只推說是春乏。

  這一日，程姎料理完家務，屏退一眾婢，獨自走到書廬；尋過幾間屋子後，在後廂的一間書庫中看見程承正在書架上尋書。

  程承笑道：「姎姎怎麼來了，你下個月就要嫁人了，還不待在屋裡歇息。」

  程姎沒有答話，坐到程承的案幾對面：「父親，您上回跟我說想將母親接回來」

  程承一愣：「是呀。」又有些不好意思，「我在白鹿山讀書時，你外大父一直讓人送東西過來，你舅父還來拜訪過幾回。他們說，你母親已經都改了。」;

  程姎道：「父親忘了母親對您的辱謾罵嗎」

  程承嘆氣，低頭道：「唉，我不如你伯父叔父，白一個，又年邁跛足，能續弦到什麼好子。你大伯父看得上的人家，看不上我，看得上我的，你大伯父又看不上。不然，就是貪慕程家權勢，另有所圖，還不如將你母親接回來」

  「我不同意。」程姎道，「我不同意將母親接回來。父親若是續弦不順，不若先尋一位溫順敦厚的姬妾來服侍您。」

  程承張大了：「你，你」

  「父親知道大伯母病了吧。」

  「自然知道可是」

  程姎含淚道：「大伯父對外面說伯母是舊疾發作，可我知道伯母是為了嫋嫋，傷心病倒的後悔了。後悔十年前丟下嫋嫋，後悔十年後苛責嫋嫋，後悔母間不曾有過一日和睦歡樂就被宮門阻斷了。」

  程承難堪道：「都是我無能，當年沒有制住你母親。」

  「阿父的秉如此，別說母親不搬出大母來，就是母親一人父親也是說不過的。」程姎側臉拭淚。;

  「可是阿父，這公平嗎我舅父舅母懷中養，十幾年來被疼若珍寶，而嫋嫋在阿母手中備冷眼薄待，養的鄙無文。剛來都城時我還未有察覺，如今我才知道阿母的行徑是多麼的可惡」程姎拳頭。

  「十年中大伯母數次派人回來接嫋嫋，都被阿母使計擋了回去。我聽宮說，在外鎮守的將領多是互相結親的，若伯母能將嫋嫋帶了去，也能像萬家的萋萋阿姊一樣找到合心滿意的郎婿，那就沒姓樓的姓霍的什麼事了」素來端厚溫順的孩一臉憤慨。

  程承痛苦的上額頭：「我明白你的意思。阿母雖有心為難姒婦，可阿母枝大葉，若無葛氏一直在旁出主意使壞，後來也不至如此。」

  「我會向舅母寫信說明原委的，無論阿母改了還是沒改，都不能回程家來」程姎坐的筆直，上微微抖，「憑什麼作惡的人老了能善終，那十年間阿母何曾對一個無辜的孩子心過只要我在程家一日，就別想回來」

  程承聽出了異樣：「什麼你在程家一日」

  程姎道：「我跟大伯父說，我不喜歡那個人，無論如何也不願嫁過去。大伯父已經答應幫我退婚了。」;

  「你怎能這樣」程承一下站了起來，氣的滿臉通紅，「你大伯母為了這門婚事費了多心你難道不知那家門風淳厚，家世也好，你有什麼不滿意的，你你你」

  「因為我不能走。」程姎抖著哭了出來：「大伯母病的那麼厲害，好像上的氣神都被乾了青姨母要照看，誰來管家這時候我不能走」

  程承整日沉浸書中，全不明所以。

  「大從兄已經授了，婚後就要到青州赴任，新婚燕爾，難道讓姁娥阿姊留下來伺候大伯母」程姎拼命用袖子淚，臉上糊的七八糟，「二從兄過繼去了萬家，等與萋萋的婚事之後，就要跟著萬伯父去任上了家裡還能剩下誰」

  程承愕然呆立。

  程姎長長吸氣，平復呼吸：「不但阿母不配回程家來，我也不配好好嫁人過日子只要嫋嫋一日沒有安定下來，我就留在程家。阿父什麼也別說，您儘管回白鹿山繼續讀書，有我在家裡呢，我會好好看家的」

  程承木木的坐了回去，看著兒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既心酸又驕傲，同時自卑於自己的無能為力，唯有深深嘆息。;

  待父倆走後，最後一排書架嘩啦一聲，從後面鑽出兩名年，正是程宮與班嘉。

  片刻之前，程宮著領班嘉進來找書，聽見程承進來連忙躲到後面，免得被書如命的二叔父囉嗦，直到此時才能爬出來。

  程宮一面拍打自己上的灰塵，一面喃喃道：「瞧瞧我這命格，總能聽到不該聽的，這下可好了，這事到底要不要告訴阿父阿母呢誒，阿嘉，阿嘉你怎麼了」

  班嘉呆在原地，兩眼愣愣的看向門口。

  「怎麼啦你發什麼呆啊，那是我二叔父和堂姊，你不是都見過嗎」程宮在他眼前來回揮手。

  班嘉直的站著，秀氣的臉上浮現夢囈般的神：「宮，你有沒有聽見外面電閃雷鳴」

  啥程宮看看窗外，晴空萬里。

  外面的確晴空萬里，而且一連數日俱是好天氣，商趕幹活將手上的人馬兵分兩路，一路人數多的收拾長秋宮，一路人數的收拾永安宮。

  尤其是長秋宮，雖說要把宣太后用慣之帶走，但絕不能剩一片狼藉給越皇后，除非以後不想混了。於是商要求宮婢和宦們發揚不留下一點垃圾的神，在帶走家私的同時，將長秋宮打掃整理的窗明幾淨，整齊而不呆板，簡潔而不空曠，方便越皇后將自己的件一一搬。;

  商深諳廢話一萬不如銅錢一貫的道理，直接拿了皇后的私房錢懸賞，於是因為廢后而頹廢不振的宮婢宦們再度振作起神來，短短六七日就將兩座宮殿收拾妥當。

  皇帝很是讚賞，於是讓岑安知抬了一箱子錢賞給商。

  越皇后著手臂在長秋宮巡了一圈，難得的表示滿意：「以前只覺得吃玩，口齒伶俐，倒沒看出來辦事這麼利落。」於是也讓人抬了一箱子錢過去。

  翟媼還在嘟囔顯擺越家有錢是怎麼的，商已經毫無負擔的收下錢箱。

  永安宮只有主殿和殿收拾妥當了，商讓宣太后先行安頓養病，同時向皇老伯要求在偏殿旁另設庖廚，獨立採買，並擁有部分進出宮闈的權限。

  商環視四周，在未來的幾年中，要在這座宮中布置出圖畫室，手工室，紡織室，讀書室殿後開闢出一片植被來，春夏要有繁茂的花葉，月下飲茶，品評蔬果，秋冬要有厚的收穫，熬湯炙，圍爐夜話。

  這裡絕不會為一座悽愴的冷宮，要這裡散發著安靜而愉悅的氣息。;

  「將來我會立下規矩，有功當賞，有過則罰，若是另有高就之，自可離去現在，將正大門關上，以後出必要有我同意。」

  環佩叮咚的宮裝筆的立在正殿當中，目沉靜，聲調緩淡，隨著一一發下旨令，周圍宮婢宦無不遵從。

  看著眼前朱紅的大門緩緩闔上，商忽覺心口一陣劇痛，痛的幾乎站不住。

  那也是一個晴空萬里的初春日子，高高的蒼穹猶如一泓碧玉般麗開闊，母親板著臉在馬車中絮叨，將將十四歲的孩心不在焉的回答了一句城門又關上了呀。

  其實孩沒說實話，在朱紅大門合攏前，在金燦燦的黃銅門釘之間，看見那位俊頎長的青年又策馬奔回，遠遠的駐馬在山坡上看向門。

  那樣遠的距離本看不清他的臉，可知道他必是在對自己微笑，他的笑容就像春天流淌的溪水那樣溫清雋，足以讓銘記一生。

  當時孩已經定親了，可在心底最深的，依舊莫名的歡喜。;

  往事這樣猝不及防的襲來，殺的商毫無還手之力。

  這一時，這一刻，清清楚楚的記得他。

  他的睫很長，下頜弧度俊秀優，笑起來角微微翹起，左邊畔會旋起一個極小的渦；他的眸子深沉又明澈，看你時又無比真誠堅定；他的膛火熱，臂膀安穩有力然而，要把他徹底忘記。

  一點一點的，慢慢的，要把他忘的乾乾淨淨，絕不會再讓自己冒這樣的險了，再不讓自己的心那樣疼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