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未使用複雜的辭藻，但其、其決心，德川家茂已經清楚分明地到了。

看著懷中的佳人，德川家茂先是微微驚訝，隨後淡然一笑。

他並未多言，只默默地抱對方。

“其實，我之所以會立此宏願，另一大緣故便是現實所迫。”

“近年來，我愈發到幕府的腐敗與衰弱已不可避免。”

“現如今，不論採用何種策略，也只不過治標不治本，使幕府的徹底滅亡晚來幾天罷了。”

“既然大廈將傾，倒不如早做準備，及早將天下黎民託付給值得信任的人。”

“我曾經也對德川宗族寄予厚。”

“除非我誕下子嗣，否則接我之後的繼任者，勢必是一橋慶喜。”

“一橋慶喜志大才疏，想一出是一出，既無不屈不撓之意志，也無臥薪嚐膽之意志。”

“讓他來執掌幕府，只會加速江戶幕府的滅亡。”

“至於除一橋慶喜之外的另幾位將軍候選人，也都是一些不堪重用的弱之人。”

“於是，翻來找去之後，符合我心目中的‘聖君’之形象的人，就只有橘君了。”

“因此，我對橘君的青睞，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出於對德川宗族的失。”

和宮以調侃的口吻說：“殿下，假使讓旁人聽見你這宏願，他們多半會覺得你腦子有問題吧。”

德川家茂莞爾，半是認真、半是戲謔地說道：

“任由他們去說吧。我別的東西沒有，承嘲笑的勇氣倒還是有的，而且還很多。”

“……殿下，我可以再問您一個問題嗎？”

“嗯，你說吧。”

“您何以如此信任橘大將？”

和宮冷不丁的丟擲一個尖銳的質問。

“誠然，橘大將乃萬中無一的人中之龍。”

“但……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

為朝廷的公主，和宮有著極高的文化修養——畢竟，他們除了看看書、念念詩之外，就沒有別的事可做了。

但凡是漢學典故，都信手拈來。

“殿下，您如何確定橘大將就是那個能讓百姓安樂的聖主？”

“他能治理好秦津藩，不代表他能治理好整個天下。”

“更何況……殿下，請恕我直言，我覺得即使將天下託付給橘大將，他也無法使這世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頂多只是再造一個幕府，從‘德川天下’變為‘橘天下’而已。”

“‘橘天下’真的能勝過‘德川天下’嗎？”

“說不定……最終又是一個‘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嗯？殿下，您為何以這樣的眼神看著我？”

德川家茂笑容滿面地說：

“沒什麼，就只是覺很高興而已。”

“你並沒有一昧地附和我，你有著自己的思考——這讓我非常高興。”

“和宮，你剛才說得很好。”

“確實，我不是神仙，無法預知未來。”

“因此……說得直接一點，我只不過是在賭——賭橘君就是那個能夠創造歷史的人。”

“不過，賭歸賭，我可不是毫無謀略地胡下注。”

“橘君他……是一個很神奇的人。”

“我能夠地到：他心中藏著一團‘火焰’。”

“礙於時機未到，這團‘火焰’尚未劇烈燃燒。”

“可待時機來臨，這團‘火焰’將展現出前所未有的熱度。”

“正是其心中的這團‘火焰’，讓我下定了‘押注青登’的決斷。”

“我很愚笨，所以我所能想到的盛世，無非就是鼓腹擊壤、路不拾。”

“反觀青登……他心目中的世道、他的‘境界’，說不定會遠超我的想象！”

“總而言之，目前先拭目以待吧。”

“這是我自己選擇的道路，我可得親眼見證到最後才行。”

言及此，德川家茂像是想起了什麼，頓了頓，隨後話鋒一轉：“啊，對了。”

“機會難得，趁著今夜氣氛正好，和宮，有句建言我必須對你說。”

“世間之事，往往難以預料。”

“這狼煙四的世，即使是徵夷大將軍也難逃危難。”

“所以……假使未來有一天，我無法再陪伴在你的左右，有三個人是你永遠可以信任的。”

他一邊說，一邊出三手指。

“一是橘青登，二是勝麟太郎，三是母親大人。”

“橘君與勝君自不多言。”

“至於母親大人……我知道你與母親大人的關係不大好。”

“但是，母親大人不是壞人，只是不知如何與你相，絕不是討厭你。”

“倘若你遇到了難以應付的困難，或是無從抉擇的難題，不妨去向這仨人求助吧。”

“他們絕不會使你失的。”

他話音剛落，和宮便沒好氣地斥責道：

“殿下，請您別再說出‘我無法再陪伴在你的左右’等諸如此類的難聽話語！”

“妾不喜歡這種不吉利的言辭！”

德川家茂笑了笑：“抱歉，我並非故意惹你不快。”

“我只是出於謹慎考慮，跟你提一而已。”

“你只需要把我這話記在心中，然後時時想起便可。”

……

……

翌日，清晨——

江戶以西的某座深山——

啾——！啾——！啾——！樹叢中不時可以聽見小鳥此起彼落的鳴聲。

早冬的山風拂過耳際，捎來刺骨的寒意。

青登一邊撥開面前的藤條，一邊對前方的四季崎季寄問道：

“四季崎先生，還沒到嗎？”

四季崎季寄頭也不回地回答道：“就快到了，看見前面那座山頭了嗎？等翻過這山頭，我們就到目的地了。”

昨夜，在施展鈔能力後，原本猶豫不決的四季崎季寄瞬間下定決心，放出“儘管給我吧！”的豪言。

這讓費了諸多口舌，試圖曉之以、之以理的桐生老闆好一陣子無語。

如此結果，倒也在青登的意料之。畢竟，四季崎季寄可是一個終日流連於吉原的浪子啊。

這樣的人若是不財，那可真是奇了怪了。

當然，青登無意指責對方。

錢嘛，誰會討厭呢？追逐錢財，何錯之有？

對如今坐擁四十萬石富饒土地的青登來說，區區三千兩金本不值一提。

如果只用這點錢財就能重鑄毗盧遮那，並且使其變為傳說中的“黑刀”，那可真是再好不過了。

在鄭重接下該委託後，四季崎季寄對青登說：“‘萬鍊鋼’遠非凡鐵所能比擬，普通的煉爐本奈何不了它。”

“若以此鋼鑄刀，得要使用‘特殊的煉爐’。”

“明早朝六時（早上6點）到日本橋來，我帶你們去我的‘作坊’。”

就這樣，今日天空剛翻魚肚白，師徒二人便準時來到日本橋——四季崎季寄已經等候於此。

他淡淡地說了句“跟我來吧”，然後就領著師徒二人向西而去，一頭扎進江戶以西的深山之中。

早在昨夜，青登就問過桐生老闆是否去過四季崎季寄的“工坊”。

老人如是道：“相傳，四季崎家有一架代代相傳的大型煉爐，人稱‘祝融爐’。”

“該爐有著無與倫比的火力，放出的焰浪恍若祝融降世，故得此名。”

“不過，我從未見過此爐。”

“四季崎季寄的‘工坊’，應該就是這架‘祝融爐’所在的地方。”

代代相傳的大型煉爐、強得跟祝融降世一般的火力……這些字眼，無不勾起青登的好奇心。

為刀之人、對刀劍很有研究的桐生老闆，同樣很想親眼目睹“祝融爐”的全貌。

於是乎，對於四季崎季寄的“工坊”，師徒二人都懷揣著強烈的期待。

這座深山著實偏僻，鮮有人跡。

只有地上的被無數只腳踩踏出來的羊腸小道，無聲地宣告著這座深山並非無人區。

青登在安靜隨四季崎季寄的同時，心中不由生起疑：

——他幹嘛要將自己的“工坊”建在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

攀上山丘，躍下山坡，翻越石壁，撥開灌叢，偶爾淌過幾條溪流……終於，樹林外飄出的幾縷炊煙映青登的眼簾。

青登訝異地問道：“嗯？這兒有村子？”

四季崎季寄微笑著點點頭：“沒錯，歡迎來到‘鐵匠村’！”

“‘鐵匠村’？”

青登朝四季崎季寄投去疑的視線。

對方心領神會地緩緩解釋道：

“這座村子的歷史，得要追溯至戰國時代。”

“天正十年，織田信長攻滅武田家，吞併甲斐、信濃二國。”

“因為厭惡織田信長，不願服從織田家的統治，所以信濃國的一夥鐵匠逃至關東的深山，就此紮下來，繁衍子孫——他們的後代，便是‘鐵匠村’的村民們。”

“縱使時荏苒，他們那打鐵的手藝也沒有失傳，代代相承了下來。”

“出於此故，村裡的男人們基本都會打鐵，而且手藝都很不錯。”

“農忙時務農，農閒時就鍛造鐮刀、鋤頭等簡單去販賣，賺取家用。”

“我們四季崎家素來與‘鐵匠村’好，彼此間有著極深的誼。”

“我的‘工坊’就建在‘鐵匠村’中。”

“以‘萬鍊鋼’來重鑄毗盧遮那可是一項大活兒，靠我自己可應付不來。”

“因此，我需要‘鐵匠村’的幫助。”

說來正巧，四季崎季寄語畢的同一時間，他們恰好走出樹林。

這一剎間，青登頓時有一種豁然開朗的覺。

眼前是一片平坦的曠野，數十間稻草屋整齊排列，錯落有致。

這兒有裊裊炊煙，那兒有綠水青山。

這兒有婦談天，那兒有孩玩鬧。

歡聲笑語中間雜著“叮叮”、“噹噹”的打鐵聲……好一派其樂融融、安靜祥和的景，像極了世外桃源。

這時，蹲坐在村口旁、拿著菸槍大特的某老嫗發現了正朝他們這邊走來的青登等人。

“這不是季寄嗎？你怎麼來了？他們是？”

“我接了一個報酬厚的大活兒！這二位是我的僱主！鐵婆婆，我需要你們的幫助，我要啟‘祝融爐’！”

被喚作“鐵婆婆”的老嫗聞言，頓時雙眼發亮：“哦？‘祝融爐’？你這是什麼活兒啊？竟需要‘祝融爐’的相助？”

“是啊，這應該是我此生最艱鉅的挑戰了。”

鐵婆婆輕輕頷首，面歡欣的笑容：“那口大爐已經許久沒有燃燒了，當真是久違了啊……”

在旁安靜聆聽的青登，下意識地扭頭看向旁的桐生老闆——桐生老闆也正看著他。

四目對視，二人都在對方的眼中發現強烈的好奇、期待之。

——還真讓桐生老闆猜對了，四季崎季寄確實打算啟“祝融爐”！這一刻，青登對“祝融爐”的好奇已達頂點。

在又跟鐵婆婆寒暄幾句後，四季崎季寄領著師徒二人向村子的深走去。

一路上，村民們紛紛朝青登和桐生老闆投來以困為主的異樣目。

看樣子，這座村子鮮有外客來訪。

“祝融爐”的位置比青登預想中的還要偏遠。

在四季崎季寄的領銜下，他們一直走到村子的大後方、走到周圍已無房屋後才總算停了下來。

“我們到了。”

四季崎季寄一邊說，一邊側站立，好讓師徒倆能夠看清其前方的事。

“這就是我們四季崎家的驕傲——‘祝融爐’！”

霎時間……就在目睹前方景的這一霎間，青登也好，桐生老闆也罷，雙雙面驚詫之。

他們的視線前方，是一個無比巨大的煉爐！

其基床是一個經過夯實的乾土堆，土堆上有一個用黏土做的長方形風箱爐，約莫長5米、寬4米、高3米。

基床的旁邊是風箱爐。

風箱爐的兩側是腳踏式風箱，只要踩到厚厚的踏板上，就能往爐送風，使大火熊熊燃起。

在此之前，青登見過的最大的煉爐，也就冰箱般大小。

他何曾見過這種以米為單位、佔地面積達20平方米的巨型煉爐？

正當師徒倆仔細打量“祝融爐”的這個時候，一旁的四季崎季寄幽幽道：

“這樣的煉爐，生一次火大概要用掉1000貫煤炭。”

【注·1貫=公斤，1000貫≈噸】

“我們將以此爐迎來火神，鍛造出天下無雙的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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